甘州城。


    臨時府邸。


    迴字紋雕花窗戶半開著,露出院子裏嶙峋的假山。暖風自湖麵徐徐吹來,卷起了油綠色窗簾,亦帶來了遠方密林的啁啾鳥聲。


    陽光潑灑在方方正正地磚上,同時烘暖著躺椅上的人。


    伺候的仆婦閑閑地打著哈欠。


    閻洪河披著一條石青色銀鼠皮毯子,口鼻歪斜流著涎水,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地躺著,渾濁的眼無神地盯著遠方。


    看起來好不可憐。


    ……


    窗外傳來了對話聲。


    “見過小少爺,您又去看望閻將軍了?”


    “快到晚膳時間了,兄長昨兒個說想吃魚,我便帶了些粥米和魚膏。”


    “小少爺與將軍可真是兄弟情深啊。”


    “初入營地時,承蒙兄長多番照顧,如今我不過是報恩罷了。”


    ……


    癱在床上的閻洪河,眼神倏地一亮,艱難地轉動著眼珠,看向門口方向。


    門哢噠一聲響。


    魏清軒端著一個托盤,帶著一碟清粥與魚膏並一壺小酒,含笑踏進了門內。


    “兄長。”


    閻洪河甫一看見魏清軒,渾濁的眼內就盈滿晶瑩淚水,發出“唔唔唔——”的聲響。


    盡管深知這是敵人,看著閻洪河此刻如此誠摯的信任,魏清軒心底都難免一瞬觸動。


    他不禁放柔了聲音:“知道兄長盼著見我。我也是盼著見兄長呢。瞧,我給兄長帶來了什麽?”


    他將托盤給閻洪河看。


    ——自從前幾天突然中風後,閻洪河就沒法消化硬食物,隻能吃好克化的流食了。


    這是魏清軒在醫囑範圍內,特地給閻洪河挑選準備的。


    沒有多看菜肴一眼,閻洪河隻急切地盯著魏清軒,發出了催促的“唔唔唔——”聲。


    伺候的仆婦隻不明就裏。


    魏清軒神色卻一瞬冷了,將托盤擱在小茶幾上,對伺候著閻洪河的仆婦道:“兄長想與我說說話,這裏有我就夠了。你先出去吧。”


    伺候的人恭敬彎腰應是,滿是羨慕地感慨道:“自從將軍前幾天突然變成這樣子後,營地裏哪怕是伺候了將軍二十年的親兵,都時常聽不懂將軍在說什麽。獨獨小少爺您每次都能明白,將軍在想要想說些什麽。您和將軍的默契實在太好了。”


    魏清軒低頭一笑道:“沒你們說的那麽玄乎。我也隻是多用了心些罷了。”


    伺候的人恭敬退下了。


    房間裏隻剩魏清軒與閻洪河兩個人。


    空氣安靜。


    閻洪河著急地望著魏清軒,再次發出了催促地唔唔唔聲,急切等著魏清軒的迴答。


    魏清軒卻不著急迴答。


    他站在紅木雕花的拔步床前,居高臨下俯視著閻洪河,仿佛要穿過這人每一寸肌骨,看透他的內心靈魂。


    他平靜地道:“兄長,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你想問你昨天淩晨時,讓人在救助點的井裏下的毒,毒死了女神醫沒有。”


    閻洪河果然不催促了,嘴角不自覺留下涎水,期待地盯著魏清軒。


    魏清軒繼續平靜地道:“你還想問昨日送到西府,陸胡蒙居處的疫病人喝過的水,穿過的衣服,用過的餐具,起作用了沒有。陸胡蒙是不是已經病死了。”


    閻洪河卻不點頭了。


    他緊緊皺起了眉頭,警惕地盯著魏清軒。


    事情好像有點不對。


    魏清軒的聲音已平靜到令人害怕了:“兄長,你還想問,你讓人偷偷埋在喀麽雪山的火藥炸了沒。有沒有把與尋找魏國公的希望與武冠侯一起全部炸掉。”


    閻洪河輕輕眯起了雙眼,威脅地發出了低沉的唔唔聲。


    魏清軒方才的那一絲柔軟,已衝淡於這一句又一句質問。


    畜生永遠是畜生。


    哪怕他死了。


    哪怕他殘了。


    哪怕他失去了理智。


    哪怕他已墮入了地獄,都不會忘記咬上人一口。


    “但你沒有想到,給救助站的井裏下毒,會毒死多少無辜百姓;把疫病病人用過的餐具,給西府的所有人用,會讓西府人全部患上疫病;炸毀了山洞會令民夫們被埋,會導致第二次雪災或地震。”


    “或許你想到了但是你並不打算管。你想著你都已經這副樣子了,一定要多拉些人給你陪葬。”


    “我沒說錯吧。”


    閻洪河用力抿緊了唇線,已做出了防禦姿態。


    他已發現眼前的人的不對勁了。


    臉還是那一張臉。


    人卻已全然不同了。


    人的確是不同了。


    陽光自門口潑灑而入,令少年在略顯清白的方正地磚上,留下清雋單薄背影。


    依舊意氣豪情萬丈。


    卻多了隱忍與成熟。


    挫折讓人成長。


    曾經在國公府庇佑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在大廈將頹的危機下,在敵營走鋼絲的生涯裏,在無數次直麵世間醜惡中,已初長成了男人的筋骨與脊梁。


    他望著閻洪河的眼睛,淡漠又殘忍地一字一句道:“閻將軍,您放心。您所盼望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因為,我已經親手把他們毀了。”


    閻洪河猛地睜大了眼,怒視著魏清軒,從喉嚨裏發出了激動地嗬菏聲。


    魏清軒露出一個堪稱恭順的笑容,用與以往一般無二的小意語氣道:“閻將軍,您很好奇為什麽,對嗎?”


    閻洪河嗬菏聲一頓。


    魏清軒一字一頓地笑道:“因為我不是成國公府的親戚,而是魏國公府的長孫啊。”


    “我真名姓魏,叫做魏清軒。”


    “府裏那個奸細,自始至終不是陸大人,而是我啊。”


    閻洪河起初還沒聽明白,隻是呆呆地盯著魏清軒。


    然後他瞳孔一瞬放大,冒著火般怒視著魏清軒,喉嚨裏發出了急促的嗬菏聲。


    魏清軒輕笑道:“閻將軍,意外嗎?奇怪嗎?疑惑嗎?能走到這一天,我也很意外的。”


    “我一個打外頭混進來的奸細,居然能成閻將軍的異姓兄弟,得到他全然的信任。”


    “閻將軍,您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您。要是沒有您的幫助,我怎麽能把那麽多重要情報,告訴我的姐夫,用來捅您自己一刀又一刀呢。”


    “嗬菏嗬——”


    閻洪河憤怒地瞪著魏清軒,發出了歇斯底裏地怒罵聲。


    有那一瞬間,魏清軒幾乎以為他會將眼珠子瞪出眼眶。


    但其實他沒有。


    於是魏清軒笑了一下:“一直以來,都欠您一句謝謝。今兒個一氣兒給您補上了。”


    “謝謝你,我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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