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考生皆麵露茫然。


    有幾人遲疑地道:“這些文章皆擒翰振藻文采斐然,對朝政的見地亦是令人叫絕,其中才華不說驚天地泣鬼神,亦絕非尋常人可比。至少也是一個優吧。”


    “還有這其他幾篇,字字可見書寫之人的弸中彪外,若是這一篇不評優,我們便要集體去投繯了。”


    “雖然有自傲嫌疑,我這一篇文章若無優的評價,我將質疑這場比賽公平性。”


    ……


    周有明隻瞥了一眼,便知這是他的門生們的文章。聽著眾人的議論聲,他原是打算點頭附和的,卻忽然想到什麽,抬頭望向穆一。


    穆一冷冷地迴視他。


    周有明臉頃刻便白了,恐懼地打了個寒顫。


    這人是那個孕婦!


    她居然是女神醫的人。


    那他當時彎腰撿錢袋時,被撞了一下時,腋窩下夾的卷紙是不是……


    他惶恐地扭頭看向女神醫,便見浩然天地間,女神醫立得如鬆如竹,天然給人肅肅生風感,淡漠從容地道:“這些文章確是文采斐然,但他們的評分都隻有中或下。”


    這話剛一出來,考生們都炸了。


    “這不可能。”


    “這等眼光長遠、思慮周全、條理清晰的文章怎麽可能是中或下?審卷老師是怎麽審的?莫非是睜眼瞎麽?”


    “這篇鳳彩鸞章之作句句一針見血發人深省,文辭精煉絕非凡作,憑什麽隻有一個中下?”


    ……


    蔣明嬌瞥向了他,淡淡開口問道:“周大人您說巧不巧,我隻是把你手裏的男考生的卷紙,換成了女考場的卷紙,由你交給了謄抄成員。女考場的考卷評分便是清一色的優良,男考場的考卷評分便是普遍的中下了。”


    眾男考生才恍然大悟,扭頭質問地看向周有明。


    周有明麵龐僵硬,吐不出一句話,站都站不穩了。


    他驚恐望著蔣明嬌。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他仍是低估了女神醫——女神醫不僅要他失去官途,還要他失去所有助力,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此前他作弊被當眾揭穿,雖是丟了一個大臉,卻仍有著擁躉者。


    ——那些受益於他作弊的考生。


    可女神醫竟把他監考的考生卷紙調換了,令這些考生吃一個大虧,被無緣無故判了低分。


    這群考生得知緣由,隻怕會恨透他。


    他將眾叛親離!


    隻怕在得知他作弊時,她便計劃好了交換卷紙,令他作繭自縛眾叛親離。


    這人的算計太滴水不漏。


    他因驚懼而劇烈顫抖。


    “諸位考生,當你們看到自己寫得驚才豔豔的文章被無端打低分時,憤怒嗎?”蔣明嬌看向這群瞬間啞然的男人們,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可若不是我們及時發現,這便是女人們要經曆的一切。”


    “不公,不止針對弱者。”


    瞥了眼神色尷尬的男考生們,鄭蘭淳輕嗤了一聲。


    女神醫這招可真是來得好。


    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唯有讓那些事不關己者,經曆過一遍弱者經曆過的困境,他們才會明白弱者在憤怒什麽。


    譬如這群男考生們,在得知周大人替他們作弊時,隻覺得作弊被發現太丟臉。


    但在試卷被故意評低分後,他們才遲來地感受到憤怒。


    太滑稽了。


    “雖然周大人作弊已是證據確鑿,但諸位考生不用擔心成績公正性。在發現了周大人的行為後,我們立即安排了另一批人來謄抄審卷閱卷。”


    瞥著眾位男考生的尷尬神色,蔣明嬌淡然從容地道,“如今眾位考生試卷皆是陛下派來的禦前侍衛負責謄抄,江南白鹿書院曾山長帶人審批,可以保證絕對的公平公正。”


    “另每個名次旁都會貼有該考生的文章。”


    “你們可隨時質疑。”


    ……


    ——在女神醫江南救災時,曾山長曾受過女神醫恩惠,陛下亦受過女神醫救女之恩,所以他二人才會如此幫助女神醫。


    眾人暗自感慨女神醫的人脈,打消了最後一絲疑慮。


    江南白鷺書院曾山長,在全大周皆是有名的清正古板,絕不屑於作弊。


    況且還有陛下派來的侍衛把守著。


    再沒有一絲挑刺的理由,這些人反倒開始靜下心來,認真閱讀每個名次後貼出的文章。


    他們原以為會看到一些怨婦思情的無病呻*吟。


    但他們發現他們錯了。


    這些文章不但用典框架辭藻文墨皆令人眼前一亮,思想與施政標準亦都頗有見地。


    許多觀念是他們聞所未聞,但細想下極有道理的。


    “妙妙妙,改革田畝製度采用人頭稅而非地畝稅。這一招能大大增加朝廷賦稅收入,實在是針砭時弊見地頗深。”一個男考生撫掌大讚道。


    一個女人隔著雪白長布,小聲解釋道:“我家曾是地主,我從小就見許多應繳納稅的農戶,因失去土地成為地主或鄉紳的佃農,不僅被地主壓迫得生不如死,還令朝廷少了許多賦稅。所以在看見這題目時,我第一時間想到了這一點。”


    男人這才意識到感慨被原作者聽見了。


    他由衷道:“你很善於觀察生活。”


    ……


    “聖人言經由千年詮釋,已成為了一本被不同朝代的人,打扮與改造的策論模板。從漢時的天人感應外儒內法,到唐時三教合一,再到宋明時程朱理學,每一次變革皆是適應著時代統治需要……”一個男人喃喃念著一篇文章,長長嘶了一聲道,“這文章好生辛辣大膽,定然出自一個灑脫狂士般的男人之手。”


    待他看向號碼牌,卻發現那赫然是紅色的。


    ——作者名叫鄭蘭淳。


    他尷尬摸了摸鼻子。


    “想不到女人也能有這等思想深邃者。”


    ……


    一時眾人皆陷入思考與閱讀中,氣氛極其安靜。


    無人發出一點聲音。


    偏見多半源於無知。


    除卻天生狹隘刻薄冷漠的少部分外,大部分人的偏見都源於狹窄的眼界與匱乏的生活經驗。


    因沒有見過文采出眾的女人,他們自然不會覺得女人能讀書。


    一代代的偏見固化,限製了他們的認知與思維。


    但在讀到一篇篇出眾的文章,親耳聽到作者講述她們思路後,他們才切身感受到,女人並非不能讀書的。


    相反她們性格中的細膩認真,對生活的熱忱與觀察,無處綻放的想象力,賦予了她們思想與文筆,格外不同的瑰麗與恢弘。


    或是不甘或是敬佩或是驚異,男人們都不得不承認,這些女人們的名次是實至名歸。


    她們真的有才華。


    她們並非天然愚笨,隻要給她們足夠好的教育,她們將會達到與他們同樣的高度。


    甚至於……


    不少男人扭頭望向青年組第一名的那篇文章,盯著作者欄的‘鄭蘭淳’三字,慶幸地長長籲了一口氣。


    幸好女人不能科舉。


    否則……


    他們不敢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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