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聽著劉賀的話,整個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誰能想到,在史書上隻有隻言片語的昌邑王劉髆,竟然是漢武帝真正屬意的帝國太子。


    而一代雄主漢武帝在被近臣嚴加看守的未央深宮中,又是經曆了怎樣的淒慘暮年?


    腥風血雨,陰謀宮變,除了當事人,又有誰人知?


    劉賀的講述還在繼續。


    “父王雖然離開了長安,但是他知道,長安的眼睛,一直在暗處。昌邑王國的每個村子裏,都有來自長安的密探。父王為了自保,隻能對外以煉丹為名,將自己緊鎖在深宮之中。就連進呈上來的每一粒米,每一碗水,他都要讓專人嚐驗,生怕被人投毒。”


    林默道:“可是先王畢竟做了三年諸侯,長安還是放過了他。”


    劉賀道:“放過?當年金日磾、霍光、上官桀三人聯手奪走了本該屬於父王的太子位,然後搖身一變成了權傾天下的顧命大臣,你覺得他們會放過知道內情的父王嗎?不,這不是放過,隻不過是無暇顧及。父王之所以能夠在王位活下來,完全是因為他們三人的內鬥。父王,成了他們三人相互製約的籌碼。”


    林默問:“你是說上官桀的那場叛亂救了你們父子?可是叛亂時,先王已經薨了。”


    劉賀答道:“不,他們三人的內鬥,早在先帝繼位的翌年便開始了。第一個失敗者是金日磾,這個匈奴人在皇祖父身邊多年,卻始終不懂什麽叫做權力。他甚至給父親寫信,懺悔自己的過錯。父親很明智,便將密信原路送迴。可很快,長安傳來消息,金日磾死了。霍光和上官桀結成了新的同盟,然後用一杯毒藥殺了他。據說那是一種產自西域的奇藥,喝下去後,人死的很平靜,沒有一點點傷。至於腹內痛不痛,恐怕隻有金日磾自己才知道。”


    林默搖頭:“當時你和先王都在封國,說金日磾死於大將軍之手,可有證據?”


    劉賀沒有理會林默,接著道:“金日磾死後,霍光和上官桀迎來了短暫的和平。可是沒人知道,其實上官桀在金日磾死後,就私下聯係過父王。父王的做法一樣,將密信退迴。不過這一次,死的不是上官桀,而是父王。”


    林默問:“你不是說,先王的飲食都有專人試毒?”


    “所以父王並非中毒而死。”說到此處,劉賀第一次表露出對過往的憤恨,攥緊了拳頭。“他們父王的丹爐裏加入了硝粉還有其他礦物,改變了丹藥的配比。那天晚上,父王的丹爐,爆炸了。”


    “炸了?!”林默沒想過,老昌邑王竟然會死於爆炸。


    劉賀道:“後麵的故事你聽說了,年幼的我承襲了王位,他們覺得我並不知曉內情,甚至在繼位的法統上遠不如先帝,便不再為難我,專注於內部的鬥爭。所以我的童年算得上安穩。”


    林默漸漸從震驚中迴過神來:“先王既然故去了,先帝也是武皇帝血脈,他們應該不會難為你。”


    劉賀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長安,卻從來沒有放過我。這一次來找我的不是霍光或者上官桀。”


    林默不解:“不是霍光和上官桀?那還能是誰?當年的參與者除了他們二人,金日磾不是早就死了嗎?”


    “不,當年的參與者還有一人。”


    “還有一人?誰?”


    “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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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默一臉懵的問道:“先帝?他繼位的時候才八歲,他知道什麽?又來找你做什麽?”


    劉賀道:“先帝是三年前找到我的,那是後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十年帝王,遠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隱忍,更加堅毅。”


    林默估算了時間:“三年前……那是上官桀叛亂剛剛平息之後。他來找你做什麽?難道要立你當太子嗎?”


    劉賀搖了搖頭:“那是一個清晨,先帝的中黃門春奴像你和左千秋一樣,帶著一副神秘的表情踏進了昌邑王宮。在王宮的密殿,他剪下袍袖,那上麵竟然是先帝禦筆親書的詔書。”


    “袍袖藏書?他這是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追捕?”


    林默想起小說裏看過的“衣帶詔”,沒想到漢昭帝竟然曾經用類似的手法向宗室傳達信息。


    而堂堂天子竟然需要依靠這種手段傳遞信息,難道漢昭帝與霍光不是史書上記載的那般君臣互信嗎?


    劉賀接著說道:“那詔書上的話,對於剛剛十五歲的我來說太過震撼了。天子說,上官氏敗,霍光獨攬朝政,子婿擁兵,挾控未央,大有諸呂篡漢之勢。當時燕王已死,天子希望我能成為宗室依靠,助他扭轉乾坤,恢複漢家江山。”


    話說到這裏,林默除了震驚,還有大大的彷徨。在劉賀的敘事中,霍光已經不是史書上那個挽狂瀾於既倒的再世伊尹,而是戲台上那個挾天子以令諸侯,謀朝篡漢的前世曹操!整個西漢曆史,在林默的腦海中已經被推到,所有的人和事,都需要通過他的眼睛去重新構建。


    林默嚴肅的問道:“你是說,十八歲的天子,寫密信給當時十五歲的你,讓你帶兵勤王,剿滅年過花甲的權臣?”


    很明顯,他的語氣透露出質疑。


    劉賀道:“天子沒有讓我帶兵勤王,這是讓我暗中向長安運送兵甲。那時候,還不是做大事的時機。”


    林默搖了搖頭:“難道你沒有想過,這一切,也許是霍光的試探?宗室之中除了你就是廣陵王,如果他真有當年呂氏篡漢之心,怎會不提防試探你們二人?”


    “林兄,當年善奴和你說的話一模一樣……”提起善奴,劉賀忍不住落淚,紅著眼眶道:“我當時很怕,真的怕這一切都是試探。你知道嗎,每個深夜,我都會突然驚醒,因為我總能夢見大將軍的刀懸在臥榻之上!”


    林默輕輕撫著少年昌邑王的背,聽他傾訴心中的壓抑。


    “我怕啊,我怎能不怕?所以我讓善奴打發走了那個中黃門,當做一切沒發生過。然後,從那一天起,盡我所能,告訴天子,告訴大將軍,告訴整個天下,我劉賀和昌邑國,再也不想卷進長安的是是非非。”


    林默怔問:“你的意思是……那些荒誕行徑,出格舉動,都是你的偽裝?”


    林默一下子明白了當初自己在昌邑王宮發現的異樣。那宮殿之所以無比華麗,卻又毫不逾製,根本原因,是因為那些浮誇都是劉賀和善奴的精心偽裝,他們的目的是營造一個荒誕的想象,而不是真的讓長安抓到論罪的把柄。


    “那不是偽裝,那是求生!”劉賀終於說出多年心中積鬱,語氣近乎歇斯底裏。


    “我終日飲酒,我縱馬稻田,我曾躺在十個娼妓的身上睡覺,我在子民的葬禮上舞蹈!因為我知道,包括國相安樂在內,有太多雙眼睛在盯著我!你知道安樂剛到昌邑時,是如何監視我的嗎?他每天都會向大將軍府遞送密信,每一天!那密信中,連我飯食幾兩米,夜宿哪個女人,甚至一天幾次如廁都記得清清楚楚!昌邑不是我的封國,那是看押我的牢籠!”


    “我終於明白了,父王沉迷煉丹有罪,我荒淫無禮也有罪,可如果我們父子勤勉治國,真的去做什麽宗室砥柱,早就和燕王一樣,被連根拔起,身死國滅了!我身上最大的罪,就是因為我姓劉!就因為我是世宗血脈!”


    在近乎咆哮的呐喊後,劉賀漸漸平靜下來,繼續講述他的故事。


    “林兄,你說我多慮了。老實說我也懷疑過。可是長安傳來的消息,讓我不再抱有幻想。去年冬天,送袍袖密詔的中黃門春奴,被扣上上官氏餘黨的罪名,腰斬棄市。接替中黃門的,是霍光舉薦的內侍聶臧。再然後,先帝暴斃於未央宮,死狀和金日磾一模一樣。”


    劉賀歎息著,用與年齡不相吻合的滄桑口吻說道:


    “剛剛你問我霍光殺人的證據,我想這就是我所知的證據。至於你說袍袖密詔可能是大將軍的試探,那麽霍光就沒有必要殺死那個中黃門……”


    林默順著他的思路繼續說道:“中黃門春奴死了,不僅說明那袍袖密詔是真的來自先帝,還說明這一切已經暴露,由此可想,先帝的死也是……所以,你起初不願去長安!”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往下接著去想。


    同時,更恐怖的想法湧上了他的腦海。


    如果先帝的死是霍光一手造成,那麽自己此行,豈不是親手再將劉賀推上了刀山火海?


    劉賀點頭:“那是我出於本能的迴答。那時連善奴都以為,你們是霍光的刀,是來逼我接替先帝,去作未央宮的傀儡。可是這一路上,我和善奴發現,你和左大人,是真正的好人。”


    林默道:“你不懷疑我隻是為了完成大將軍的任務嗎?”


    “也許你有你的責任,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誠。我願意相信一個真誠的人,我也隻能相信你,別無選擇。林兄,到了長安,你願意繼續幫我麽?保護我,將劉氏江山延續下去。”


    劉賀真誠的凝視著林默的雙眼,而那雙眼睛,也在真誠的凝望他。


    林默幾乎是沒有遲疑的迴答。


    “殿下,有些話我沒法告訴你。我隻能說,我肩上的責任,遠遠高於大將軍的將令。我會幫你,我也必須幫你,如你所說,別無選擇。”


    林默伸出手,和劉賀擊掌相交。


    馬車外,王吉高揚馬鞭,鄭重說道:


    “殿下放心,王吉會保護殿下,劉氏江山永固!”


    林默探出視線,望著前方那個和自己一樣勇敢堅毅的背影,微微點了點頭。


    他迴身對劉賀道:“殿下請擦幹眼淚,前麵就是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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