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長公主已覺心神激蕩,那是豁然開朗,洞見另外一方天地的顫栗之感。


    怎麽說呢,就是當一個人的學識全麵碾壓你的時候,就會覺得他見人見事,高屋建瓴,一針見血。


    與其交談,隻覺水銀瀉地,切中肯絮,就會油然而生一種高山仰止之感。


    為何史書常言,君臣際會,縱論天下,抵足而眠,如魚得水,引為心腹。


    而賈珩的分析,可以說集合了後世曆代精英的心血,畢竟是曆經了幾千年,沁潤著東西方史學和政治學精英的方法論和觀點。


    哪怕是賈珩用這一套工具,分析穿越前的國朝,什麽去依附的工業化路徑,什麽土地財政……都可窺得國策的真麵目。


    可以說,這一整套方法論和底層邏輯,才是穿越者不可剝奪,不可替代,不可逾越的財富。


    如晉陽長公主,先前看到話本之中,袁紹建言何進調邊兵,以其見識,隻能想到,宦官不過天子家奴,何須調外兵入京?


    故而,其中必定有著算計。


    但她卻無法想到深層次的原因,這就是底層邏輯的局限。


    聽著鐵打的王朝,流水的世家,這一句話,晉陽公主更是覺得腦海中恍若撕開了重重迷霧,似有被擊中之感,玉容凝滯,嬌軀顫抖,隱隱覺得口幹舌燥,秀美雙眸下的鳳眸,目光熠熠,抬眸看著那個用最平靜語氣說出“悚然之言”的少年,顫聲道:“先生,此言何解?”


    一旁的憐雪,容色變了變,這稱唿轉變……


    賈珩端起一旁的茶盞,潤了口嗓子,慨然道:“自光武中興以來,壟斷讀書、經學傳家的世家大族,把持選官之途,中外勾連,遮天蔽日,遂有後漢黨錮之禍……及至魏晉陳群定九品中正製,門閥世家固成,遂成上品無寒士,下品無貴族之格局,待到隋唐關隴軍貴定鼎天下,山東高姓的世家豪門,仍與李唐天子共治天下,後有武唐女主當國,以酷吏削天下五姓七望,憾收效甚微,而終至唐季之末,五代亂世,武夫執戈縱橫南北,門閥世家才漸漸凋零。”


    天街踏盡公卿骨,內庫燒為錦繡灰。


    五代的驕兵悍將,用血與火,徹底將門閥世家碾碎成泥。


    賈珩說完,神情默然,拿起一旁的香茶,抿了一口。


    晉陽長公主聽著賈珩縱論青史,已覺心旌搖曳,不能自持,而一旁的憐雪,同樣是麵有異色,目光異彩漣漣。


    “先生所言,壟斷讀書又是何解?現在應無世家了吧?”晉陽長公主隱隱覺得其中另有關要,開口問著,突覺重重珠簾擋著,看不出對麵少年的言談神態,十分不便,就是揮手示意一旁的丫鬟將珠簾卷起。


    賈珩這邊拿著茶盞,並沒有留意到這一幕,而是解釋道:“兩漢之時,文字刻錄於書簡,尋常百姓想要讀書十分困難,彼時,經學大師注解經書,一部經學就可傳家授徒,待名望聞達於天子,就可征辟為官,但隨著新技術……嗯,就是造紙和印刷二術糜盛於世,書籍文字廣為傳播,讀書人如過江之鯽,寒門庶族崛起,方有隋唐科舉之製,出身庶族的士子,漸漸填充官吏之職,所以……今日自無世家了。”


    現在沒有世家,但卻有官僚士紳,他們數量龐大,充塞郡縣,和宗藩、皇親在龐大帝國之上吸血而生。


    晉陽長公主品味著如金石錚錚的話語,看著對麵的側對著自己,正襟危坐的少年,感慨說道:“聽先生一言,勝讀書十年,先生宏論,別出機杼,竟如黃鍾大呂,振聾發聵。”


    賈珩輕輕笑了笑,道:“如殿下先前所言,不過閑談罷了,不當殿下之讚。”


    說話間,下意識轉頭拱手。


    然而,抬眸凝顧,四目相對,就是一愣。


    隻見對麵雲床之上坐著一個著朱紅宮裳,鳳釵雲鬢的麗人,年歲看著也就二十五六歲,身材豐腴,容顏豔冶,鳳眸狹長,流溢著輕熟的風韻,此刻巧笑嫣然,如芙蓉花蕊,眸光微垂及下,隻見秀頸肌膚白皙,冰骨雪膚。


    雖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但皮膚也是重中之重。


    似乎捕捉到少年沉靜目光深處的一絲驚豔,對麵的宮裳麗人,嫣然笑道:“先生方才似還有未盡之言?不知對本朝可有宏論?”


    賈珩收迴目光,麵色平靜,沉吟道:“珩未入仕,不宜擅言政事。”


    晉陽長公主聞言,明媚、豔冶臉蛋兒上,笑意不減,隻是目光幽幽若有深思,輕聲道:“若隻是閑談呢?”


    賈珩道:“公主殿下,政事自有廟堂諸公等肉食者謀之,賈珩不過一介白丁,不好多言。”


    “肉食者?肉食者鄙,未能遠謀,賈小先生是在意有所指?”晉陽長公主鳳眸微眯,看著對麵的少年,心底漸漸起了幾分興趣,笑了笑說道。


    賈珩聞言,就是一頓,暗道,這一會兒,他卻變成賈小先生了。他可……不小。


    不過還沒有接這話。


    看著少年怔了下的神態,晉陽長公主輕輕笑了笑,也不再繼續追問,而是清聲說道:“本宮這裏,確實也不好說朝堂之事,還說你後文的《三國演義》罷,剩下的稿子你打算何時交稿?”


    賈珩默然了下,說道:“殿下,這稿子之價金,可否再議?”


    “哦?”晉陽長公主風眸閃了閃,似笑非笑說道:“憐雪說給你名家千兩之資,你覺得還有什麽不妥?”


    她倒想看看這少年,如何開口給她討價還價。


    方才還坐談青史,揮斥方遒,轉而又汲汲於財貨,這少年倒也有趣。


    說來,若是賈珩先談議價,說不得晉陽長公主拂袖而去,這就是說話前後順序不同,造成的效果。


    從這一點兒上,憐雪先前的提醒之言,的確見著好意。


    賈珩朗聲道:“千兩之資,實為明珠暗投,不足以稱文稿之價值,公主殿下,應重議書稿價金才是。”


    晉陽長公主聞言,拿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故意作冷色說道:“千兩都嫌少,賈小先生,未免也太過貪婪了。”


    賈珩沉吟片刻,道:“公主殿下,如果覺得虧得慌,可以作毀文契,按著行例,賈某會歸還翰墨齋一百兩。”


    晉陽長公主忍不住輕笑一聲,鳳眸眸光燦然,咄咄地盯視對麵的少年,道:“你覺得本宮在意你那百兩紋銀?還是說,你有心想撕毀契約,做那無信之人?”


    賈珩默然道:“那殿下……不妨這樣,三國書稿仍在貴號雕板印刷,隻是不再一次性買斷,如售賣一本,轉而分成一半之利。”


    他和劉通談分成,那叫不合時宜,異想天開,與虎謀皮,但和晉陽長公主說分成,就有可能。


    因為,二者眼中的他,價值是不一樣的,而且後者家資豪富,沒有萬兩銀子之利,恐怕很難引其側目。


    晉陽長公主聞言,看向一旁的憐雪,饒有興致道:“齋裏有這個行例嗎?”


    “齋裏沒有。”憐雪輕輕搖了搖頭,想了想,又道:“倒是聽說其他幾家,做坊刻賣書生意的。”


    晉陽長公主語笑嫣然,目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憐雪,轉頭看向賈珩,清聲道:“看來賈小先生是有備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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