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七八月的酷暑,天上日頭毒辣得能殺人。


    出了上郡大營沒走多遠,贏扶蘇便熱得汗流浹背。


    可是看看周圍秦軍的這些‘兵馬俑’騎士,一個個身上還披著半身鎧甲,扶蘇也隻能默默忍住不喊苦。


    右手邊是群山山塬,左手邊卻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從上郡大營到膚施縣城的路,就修在平原和群山交界的地方。


    此時扶蘇已經很是後悔了。


    剛才上將軍蒙恬曾讓他乘車,但扶蘇覺得騎馬新鮮,就提出要騎馬,幾個近侍也沒帶出來。


    前世的時候,車天天坐,但騎馬可是個稀罕玩意兒。


    那些供遊客騎馬的景點,一個個都貴的要死。二三十分鍾,就動輒要收幾百上千塊錢,簡直比搶錢還過分。


    他之前倒是在關山牧場學過騎馬,說不上精通,但也騎著能跑。


    在馬背上飛馳的感覺,比開車和坐車可是要爽太多了。


    一聽說有騎馬的機會,扶蘇也不禁有些心癢癢。


    而蒙恬則對扶蘇很放心。


    嬴扶蘇是秦國公子,而秦人祖上給周王牧馬,又長期和羌人戎狄混居,騎術可是看家的本領。贏扶蘇也是從小,就精通騎術和馴馬。


    所以蒙恬聽扶蘇說要騎馬,也就沒有阻撓什麽。


    可真騎了馬,扶蘇才知道什麽叫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上馬之後,他卻總覺得怪怪的。手腳都無處安放,也使不上力。


    胯下這匹小紅馬甚至都沒有跑起來,隻是向前輕快地走動。扶蘇就感覺自己已經對馬失去了掌控,險些墜下馬來。


    當時自己可是在馬隊的中間,若是真墜了馬,沒準要成為第一個因為墜馬而被自己人的亂蹄踏死的秦公子。


    直到這個時候,扶蘇才突然發現,秦代的馬雖然有馬鞍,但卻沒有馬蹬!


    騎在馬上,雙腿是根本沒法發力的,隻能緊緊夾住馬肚子。


    可這樣一來,便很難保持平衡。


    穿越之前騎馬的時候,馬飛奔起來,人幾乎是站在馬蹬上的,所以很好控製平衡。


    但現在沒有馬蹬,扶蘇突然發現,自己不會騎馬了。


    現在的他,是一個來自21世紀的靈魂,雖然繼承了嬴扶蘇的記憶,但平衡感一時半會兒卻沒找迴來。


    蒙恬很快發現了扶蘇的異樣,便關切地詢問情況。


    扶蘇隻能托稱,好久沒騎馬了,有些生疏。


    蒙恬聽後笑了笑,這兩年的公子扶蘇,整日待在營帳中,意誌消沉。對騎術有些生疏,倒也是可以理解的。騎馬這種事情,一旦學會了,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所以蒙恬並不擔心,覺得公子扶蘇稍加熟悉便可以重拾精湛騎術。


    但蒙恬不知道的是,其實扶蘇心裏早已經將這落後的時代,痛罵了千百遍。


    尷尬的事情可遠遠不止騎馬這一件。


    剛才在營帳中,扶蘇與蒙恬‘密謀’的時候。蒙恬曾讓人拿來了一副上郡地圖,想要跟扶蘇分析南下的路線。


    周秦時期,地圖可是貴重物品,繪製不易。所以不管到哪兒,都被視若珍寶,拿取都小心翼翼地。


    前世的秦天是資深軍迷,看地圖識別地形,那都是最正常不過的東西。


    什麽佐世保、關島、那霸、安德森、內利斯,有空了就去衛星地圖上看看。


    國內的一些坐標倒是也了然於胸,但自己絕不當那五十萬。


    再說,21世紀的人,就算再不濟,也總會用個某度某德某企鵝吧!


    可蒙恬下屬,將繪製在羊皮上的上郡地圖拿來打開之後,扶蘇卻徹底懵了。


    因為他完全看不懂。


    “啊……蒙將軍,這是上郡地圖?”


    “迴公子,這就是上郡地形圖啊!”


    “那這是長江?”扶蘇指著地圖上一條向下彎曲的,代表江河的彎曲黑線問道。


    “公子說笑了,這是大河!”


    大河就是黃河。


    可這是黃河?


    黃河不是向上彎曲的嗎?這地圖上明明是向下彎曲呈凹字形啊……


    “這是大河?那……這是南山?”扶蘇指著地圖最下方,一小片代表山川的標誌。山川之上,是一片平原。大河穿平原而過。


    這山川和平原的樣子,看起來倒是有些眼熟,有點像是秦嶺和渭水平原。不過扶蘇知道,那個時候的秦嶺,還不叫秦嶺,大多數時候被稱為南山。


    可那平原上麵標注的名字,卻是九原。


    “公子……這不是南山,這是陰山……那一片便是九原郡。”


    “……”


    半晌之後,扶蘇才弄明白,秦朝時期的地圖,並不是現代常見的上北下南。


    而是上南下北的!


    再加上一些繪製細節和現代區別較大,看起來便似是而非。


    “蒙將軍……你不是說南下嗎?”扶蘇瞪著蒙恬問道。


    這廝口口聲聲南下鹹陽,說得扶蘇也沒覺得有什麽異樣。


    直到看了地圖才發覺現代和秦代之間的巨大曆史鴻溝。


    鹹陽在地圖的最上方,分明應該說南上鹹陽才對。


    蒙恬則一臉無辜:“上郡地勢高,鹹陽地勢低,涇水、朔水、河水都是向南而流,所以臣才說南下啊!”


    扶蘇挑著眉毛,揉了揉腦袋,原來是這麽個南下……


    這個解釋,自己也挑不出毛病。


    但看下南上北的地圖,還是覺得非常別扭。


    看了具體的地圖之後,又加重了扶蘇對南下鹹陽的擔憂。


    秦代地圖繪製已經很細致,尤其這還是一張軍用地圖。很多小路和山川河流,都明確標注。


    扶蘇注意到,上郡大軍,若要往鹹陽,就要越過黃土高原後,進入渭水平原。


    然後還要過涇水和渭水兩條河。


    古代人可不像現代人那樣,到處都是高架橋,哪裏都可以過河。


    過河的地方其實就隻有那麽幾處而已。


    若是鹹陽城提前收到預警,那麽大軍南下,便同樣不會一帆風順。


    扶蘇從一開始,就對這件事情非常擔憂。


    但蒙恬卻對扶蘇的擔憂,有些不以為然。


    蒙恬常年帶兵打仗,對自己率領的三十萬秦軍戰力非常熟悉。


    藍田大營的八萬步騎,以及鹹陽城的三萬衛戍軍,若是論實戰能力,遠不如整日和匈奴交戰的北方軍團。


    六國大戰已畢,天下戰事唯有南平百越和北擊匈奴。那藍田大營的八萬精銳,已經十一年沒打過什麽像樣的大戰了,且大都是年紀尚輕的新兵蛋子。衛戍鹹陽的三萬銳士,蒙恬能想起來的戰鬥,恐怕也就是當年平定嫪毐叛亂。


    平六國時候的很多百戰老兵,此時都授了爵位、田地、房屋和奴隸,然後迴家務農去了。


    而原本秦地的秦人,又有很多都被遷往了全國,分散開來。遷黔首到六國舊土的事情,從天下統一之前,就已經在進行。就連上郡這裏,前兩年也剛剛遷來三萬戶秦人。


    鹹陽城反倒是遷入了十二萬戶六國富戶,在蒙恬看來,無異於肥肉。


    蒙恬明白,公子嬴扶蘇受儒家影響,為人仁愛寬厚,是擔心大軍攻城,城內外的普通國民會有巨大傷亡。


    但成大事者,有些許犧牲,則是必要的!


    蒙恬不要傷亡數字,他隻要鹹陽。


    扶蘇上位了,什麽都好說;扶蘇若是上不了位,自己整個蒙氏家族,也要跟著陪葬。


    其實蒙恬沒想到的是,扶蘇的擔憂根本就是不是這些古代人死多少,而是他自己本來就膽小……


    帶兵三十萬造反這樣的事情,不能輕率,總要準備萬全……


    這玩意兒可不光是賭命,還是在賭國運啊!


    嬴扶蘇很敏銳地在地圖上發現了一個地方,石門關。


    直道南下鹹陽,必定要經過石門關,但石門關外,卻有一條很長的峽穀。


    扶蘇將自己的顧慮提了出來。


    蒙恬略微一怔,深深看了扶蘇一眼,沉默一陣說道:“欲成大事,總要冒險的!”


    但扶蘇卻說道:“我在意的不是冒險,而是李斯和趙高的後手!”


    於是在去膚施的路上,公子扶蘇和上將軍蒙恬打了個賭。


    扶蘇自從聽說,上郡郡守馮職與李斯頗有淵源之後,就總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


    如果自己是李斯、趙高,難道真的會天真地認為,一卷假詔書就能確保無虞?這麽大的事情,就沒有考慮一下,如果扶蘇和蒙恬拒絕服詔呢?


    趙、李這二人,哪個不是在朝廷勾心鬥角活了幾十年的老妖怪,怎麽會這麽天真?所以,假詔這事兒,李斯和趙高肯定還有後手!


    扶蘇和蒙恬賭的,就是這個後手,有沒有伸到上郡!


    如果後手已經同時伸到上郡膚施縣,那麽難保南下鹹陽的路上,不會還有其他的後手!


    甚至,最大的後手,自己還猶未可知。


    曆史上的扶蘇,匆匆就自盡了。


    那些後手,也多半是來不及用的。


    但誰敢保證沒有呢?


    跟老狐狸打交道,總要小心些。


    小心駛得萬年船!


    不多時,一個沒有披甲的黑衣騎士,從前方騎馬飛奔了過來。


    見到蒙恬和扶蘇之後,先是馬上行了個禮,然後報告道:“將軍、公子!那人果然進了膚施縣城。確是膚施派來的。”


    原來,上郡大營可是軍事重地,而北征秦軍又都是精銳的軍團。在大營的外圍,布置了不少探子和暗哨。上郡郡守馮職派來監視上郡大營的探子,其實剛來就被發現了。


    蒙恬本來想要抓住這名探子,好好詢問,是受誰指示。但扶蘇卻立刻猜想,這應該就是上郡郡守馮職派來的!


    於是蒙恬和扶蘇當即決定,不驚動這名探子,仍舊出行膚施縣。但是派人尾隨這探子,看他來處。


    隻帶一百騎士,則也是扶蘇的主意,就是要讓那探子看個清楚。


    蒙恬聽到黑衣騎士的報告,臉上不動聲色,隻是擺了擺手,示意騎士歸隊。


    罷了,才對嬴扶蘇說道:“公子推測,果然不錯。”


    這就證明,上郡郡守,肯定是已經接到了來自李斯的密信。但那密信之中,到底說了什麽,而上郡又會作何反應,誰也不知道。


    蒙恬對扶蘇說道:“公子,上郡糧草對大軍極為重要,必須保證糧草的安全!”


    扶蘇皺了皺眉頭,他知道蒙恬一心想要造反,但不得不承認,糧食對大軍確實非常重要。


    穿越而來的扶蘇,承認自己膽小心軟還怕死。雖然不太想造反去當秦二世,但總要讓自己擁有自保的能力吧!


    所以他深刻知道,膚施縣這一行的重要性。


    隻是往前走了沒兩裏路,扶蘇突然聽到路邊的一座山包包後麵,傳來若有若無的哭泣聲。


    那哭聲,顯然來自於一個男人。


    帶著迴音,極其淒厲,些許滲人。


    上將軍蒙恬也聽到了這異響。


    一個眼色,馬隊之中便立刻分出兩名騎士,騎馬上了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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