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


    嬴扶蘇這具身體中,原本極為陌生的種種記憶和過往。竟然開始變成一種,好像是自己親身經曆過的熟悉。


    那些記憶,就像是涓涓細流一般,變成了秦天自己的記憶。


    隻一瞬間,秦天便經曆了一位秦國公子的生平。


    秦天猛然意識到,公子扶蘇識海中那巨大的悲意。並不是在被賜死的這一刻,才突然湧現出來的。


    而是在被秦始皇下令,出使北疆,監軍蒙恬大軍的時候,便開始的!


    在記憶中,公子扶蘇從前也是意氣風發的。


    從小便被委以重任,生來就是為了接任秦國的大業。對秦國的政事,公子扶蘇曾經也懷著滿腔熱枕。


    在秦始皇想要坑殺四百多方士的時候,扶蘇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其實原本嬴扶蘇的本意並不是想要為這些方士開脫。


    他隻是覺得天下初定,秦法、度量衡、郡縣等等製度,對六國還沒有完全普及。


    山東六國舊民,大多追捧孔儒迂腐的仁政和封建禮製。


    嬴扶蘇熟讀孔儒經典,自然明白,山東六國雖然從未使用儒家那一套治理國家。但從孔丘周遊列國,四方施教以來,儒家仁政和崇尚周禮的印象早從百年前開始,就已經深入山東六國民心。


    最關鍵的是,儒家人治仁政的主張,切切實實維護了士大夫階層的利益!


    而六國民眾,又對秦法和秦國都不甚了解。甚至在很多人心中,秦法嚴苛和暴政等同,而秦國則是虎狼之國,秦人與戎狄無異。


    不可能你滅了人家的國,毀了人家的社稷和宗廟,然後派駐幾個郡守縣丞,人家就會甘心服從你啊!


    這個時候一次坑殺四百多人,對在六國舊土上推行秦法頗有影響。


    那些在暗中虎視眈眈的六國複辟餘孽,可不會管你殺的是方士還是罪犯。他們隻會說,秦王一次坑殺四百六十餘儒生,是濫殺,是暴政,是虎狼。


    那些圖謀不軌的人,會高舉仁愛的大旗來蠱惑民眾。


    扶蘇認為自己的建議是合理的,也是應該的。而且,秦國雖然經曆商鞅變法而強大,奮六世之餘烈,最終一統六國。但是現在華夏已經一統,適當施行仁政,更有利於治理國家、安撫民心。


    秦始皇被自己的長子扶蘇當眾反對之後,非但沒有聽取勸諫,反而一陣暴怒。


    不僅將其大罵一頓。


    還直接將公子扶蘇趕出了鹹陽,讓他到北境監軍。


    戰國時期,軍隊隻聽令於虎符信物。手持虎符,便相當於擁有軍隊的絕對控製權。而且權力極大,幾乎不受什麽節製。


    信陵君魏無忌,盜取虎符便能夠統帥大軍出征,最終解了邯鄲之圍。


    而公子扶蘇的這個所謂的監軍,卻是不授虎符的。也就是說,沒有什麽實權。既沒有權力挾製三十萬北征大軍,也對上將軍蒙恬沒有太多的製衡。


    名為監軍,實際上隻是處理一些瑣碎的政務。


    嬴扶蘇覺得自己是徹底被父親放棄了,所以才會被逐出鹹陽,扔到這蠻荒的北境。


    在來到北邊之後,公子扶蘇幾乎是萬念俱灰!


    整日渾渾噩噩,消沉至今。


    秦天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即便是到了被賜死的時候。


    公子扶蘇對自己的父親,也是完全信任和遵從的。


    那不僅僅隻是被宗族血緣和道德束縛下的順從,更是一種由心而發的敬仰和崇拜。


    我父秦王政,天縱之資,統一六國,寧息天下戰亂。又廢分封,設立郡縣,此舉功過三皇,德蓋五帝。軒轅黃帝以來,也從未有人做過這樣的壯舉。


    父親讓兒子死。


    那兒子就該死!


    心中的種種失落、絕望的情緒,和對過往的無比懷念,秦天都能清楚感受到。


    嬴扶蘇分明已經對這個世界,再沒有半分留戀。


    於是原本這具身體中,公子扶蘇的意識,便徹底消散。


    頭……


    頭好像不疼了?


    自己似乎正在慢慢掌握這具身體?


    秦天突然心裏覺得,有些難過。


    ·


    “父而賜子死,尚安複請!”


    而聽到公子扶蘇所說的這話,上將軍蒙恬卻是突然臉色大變。


    蒙恬為將多年,參與過滅六國的大戰,也和來去如風的匈奴鏖戰過。他性格沉穩,向來謀定而後動。


    他覺得始皇帝突然降下來的詔書,頗有些疑點重重。


    公子扶蘇是始皇帝的長子。


    雖然沒有明立為太子。


    但立嫡、立長,向來就是規矩,也是祖製。廢長立幼自古以來,就是取亂之道。


    公子扶蘇並沒有犯什麽重罪,怎麽突然說賜死就賜死?


    而自己蒙氏家族在秦國已經三代,滿門忠烈,更是戰功赫赫。即便是討伐匈奴有什麽問題,也應該是先被召迴鹹陽,然後依照秦法裁決。


    哪有將三十萬大軍的上將軍,直接下詔在陣前賜死的?


    更何況,北擊匈奴頗有成效,哪裏是無功?


    自己到北境以來,修築長城防線,修直道,已有所成。大軍幾次北出作戰,將數支匈奴大部落驅趕到漠北之地。


    向北,秦軍渡過大河,奪取河套,設立九原郡、雲中郡,將大秦的邊界擴大到了陰山之外!


    向西,上郡以西、長城之外的廣大區域,以前是匈奴襲擾的重點區域,但現在也已經成為了大秦的北地郡,很難再見到匈奴的影子。賀蘭山以東的肥美草場,皆屬大秦。


    若不是頭曼這個老家夥狡猾如草原狼,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遠遁。否則早幾年的那次伏擊,就已經將其擒來祭旗了!


    西邊月氏國對秦軍甚為畏懼,幾次派使者商賈來示好。但大秦沒有什麽表態,隻是坐看月氏、羌人和匈奴的互相攻伐。


    東胡雖然頗為強勢,但東線的長城已經基本完工。雁門、代地、上穀、遼西幾郡都已經開始著手屯兵蓄糧。


    坐擁河套草場,蒙恬也已經開始大量養殖軍馬。


    再有幾年時間,便可集結大軍,出河北之地,徹底平定戎狄之患。


    這些,寫給始皇帝陛下的奏章中,分明都是詳細稟報過的。


    始皇帝陛下也從未對這些,表達過任何不滿。


    怎麽就急匆匆地突然賜死?


    這般著急,難道是朝中出了什麽變故?


    這件事情,始終透露著一種詭譎。


    想到這裏。


    蒙恬上前一步,想要製止公子扶蘇的自盡,並且還想要說什麽。


    但站在蒙恬身後的那個使者,則在一旁用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蒙恬將軍,始皇帝陛下的詔令,將軍是在質疑嗎?”


    蒙恬聽到這話,止住動作,皺了皺眉頭。


    那詔書上印著的,是始皇帝的國璽。蒙恬檢查過,那字跡也是始皇帝手書無疑。


    蒙恬雖是將兵三十萬的上將軍,但終究還是秦國的臣。尤其是公子與始皇帝之間的嫌隙,自己也未盡知。公然勸阻公子扶蘇,便是插手嬴氏公族內事,不合規製。


    可這一切,卻明明都太不合常理!


    此時,公子扶蘇已經心如死灰地閉上了雙眼。手中提著的暗金色短劍,已經微微舉起,貼到了頸邊。


    那使者看到這番情景,眼中流露出一種得逞的意味。不過他不敢直視,隻是垂首弓腰,一副恭敬的模樣。


    扶蘇即便是被賜死,仍舊是秦公子。


    是大秦的王子!


    地位何其尊崇。


    就算是自裁,也不是他這樣的下人有資格嘲弄和褻看的。


    更何況,身邊還有一位征戰多年,戰功赫赫的大秦第一勇士——蒙恬。


    不論目的如何,總還是要將禮數陪到位的。


    使者低著頭,竭力使自己的臉上不露出半點情緒。隻是微微顫抖的身體,仍舊證明了心中的興奮。


    上將軍蒙恬似乎對這詔書,頗有疑慮。看起來並沒有想要服詔的意思。


    但這並不要緊。


    趙大人說過:公子扶蘇才是此行最大的目的。


    隻要嬴扶蘇死了!


    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至於蒙恬現在死不死,無關大局。


    更何況,詔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兵屬裨將王離。


    將軍蒙恬的兵權其實已經被解除。


    隻要扶蘇死了,就算是蒙恬心中有千般疑惑,也隻能先交出兵權,隻身去向始皇帝請示。


    但身邊沒有了數十萬大軍的蒙恬,還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難不成還能一個人造反不成?


    就算是蒙恬不願意交出兵權,沒有了公子扶蘇這位繼承人,這三十萬秦軍也斷然不可能跟著蒙恬造反。


    隻要扶蘇死了,那麽胡亥公子繼承國君的最大阻礙,便再沒了。


    朝內又有趙高大人和李斯大人的支持,即便是嬴氏公族們也不能動搖。


    但前提是,公子扶蘇必須死!


    沙丘的那件事,群臣此時尚且不知曉,公子扶蘇更是沒有理由知道。


    那麽……


    父讓子死,君讓臣死,便不得不死!


    想到這裏,使者的嘴角,開始微微上翹,露出一絲笑意。


    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了一個清冷而淡漠的聲音:


    “笑什麽?你很希望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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