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十,是宮中童子堂開課之日。


    鍾柯琴難掩興奮之意,早早地起了身,在碧紗櫥內踱來踱去,吩咐品書品香忙這忙那的,恨不能把自己的書統統帶上。


    “鍾姐姐,你靜一靜罷。”長安扶額歎息,“說起來,你祖父也是文華閣的大學士,難道平日都不曾指教一二嗎?”


    鍾柯琴道:“這如何一樣。我祖父雖然也是文華閣學士,學問也是好的,但他自己說過,他不過是靠著晝夜攻讀,年過六旬才進入文華閣的。”她臉上露出向往的表情:“你可知道,文華閣大學士之首,趙清趙大人,便是那名滿京城的神童趙厲的父親。趙清大人三十歲便入職文華閣,是史上最年輕的大學士。及至今日,已有十年。祖父說他的學問可比肩先賢。如今趙大人將要成為我們的老師,你叫我如何能靜得下來?”


    趙清……長安支著頭迴憶。


    本朝的文華閣乃是文職,設大學士八人,及編纂若幹。但隻有文華閣大學士之首,是一品的官職。而趙清,四十歲不到便坐上了這個位子。


    前世翎容曾同長安說起這個人,他非但博古通今,而且對於兵法陣型亦有研究。他雖為文官,卻是個主戰派,是支持出兵西戎的主要力量之一。


    隻是後來,在白水關失守之後,他受到牽連,被流放閩南,之後便再無音訊。


    童子堂被成帝安排在淩雲閣內,距公主院尚有些路程。九公主自有出行的車輦,長安、鍾柯琴、白詠絮則是上了後頭的三乘垂纓小轎。


    淩雲閣建在長清池上,環閣皆水。地方不大,隻能容得下六張桌子。但布置的卻極為雅致,兩排書櫃分立在室內兩端。四扇木窗上雕的是囊螢映雪,刺股懸梁的圖案,將窗戶推開,便有水上清涼之風徐徐吹來。


    九公主自然是在第一排落座了,白詠絮眼明手快地就在九公主斜後方的位子坐下。然後鍾柯琴,柳長安依次落了座。


    “公主殿下。不知今日來的是哪位學士?”白詠絮陪著笑開口道。


    “誰讓你坐這的?”李萬禾挑眉。掃了眼長安道:“你們二人換一下。”


    九公主的性子乖僻,尤其對看不上眼的人從不假辭色。這白詠絮倒好,自己往上頭湊。長安見白詠絮投來殺氣騰騰的兩道目光。心中叫苦,麵上卻是恭恭敬敬地換了位子。


    來講課的老師遲遲不至,九公主托著腮,盯著長清池裏明晃晃的池水發呆。鍾柯琴早就被淩雲閣裏的兩櫃子書吸走了心魂。眼睛不停地在書櫃上逡巡。白詠絮臉上滿是憤懣,坐立不安的。


    暖風和暢。春意醉人,長安恍恍惚惚的隻覺得身在夢中。


    “有誌於學者,首當沉心靜氣,心無雜念。”淩雲閣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來人大步邁進閣內,腳步堅定沉穩,“你們一個個心誌不堅。不過是融融春意,就讓你們亂了心神。”


    這必然就是近日來講課的大學士了。長安、鍾柯琴、白詠絮三人紛紛起身。


    “你是誰?”李萬禾打量著此人:“看你也不是很老的樣子,一定不是鍾百裏。那你是趙清還是塗朗坤?”


    文華閣大學士負責編纂典籍,整理史冊,並不需要站朝。長安前世也隻見過鍾百裏一人,故而並不清楚麵前的人是哪位。


    “九公主殿下,微臣是文華閣趙清。”他語氣疏疏淡淡,不見倨傲之情但也少有恭敬之意。


    “你就是趙清?”九公主道,“都說趙清天文地理無所不知,博古通今少有人及。我看啊,不過是個不懂禮儀的粗人罷了,我今日可算是明白‘姍姍來遲’是什麽意思了。”


    長安心中暗笑,九公主雖然跋扈乖張,但在嘲諷旁人這事兒上,卻是刀刀見血。瞧她不以身份壓人,偏逮著趙清遲來這件事做文章。


    “公主說的不錯,誤了時辰是微臣的錯。”趙清聽了九公主的話,灑然一笑:“但公主見了微臣,仍舊端坐不動,毫無尊敬之意。如此看來,無禮的師傅教無禮的學生,豈非是正合適?”


    “你……”九公主一時啞然。


    “各位是奉旨進學,我也是奉旨授課,到底也算是有些師徒之分。”趙清拂了拂書案,盤膝坐下,“我與文華閣的另外兩位大學士,塗朗坤和鍾百裏,輪流來此講課。我們三人,脾氣秉性不同,授課方式也各不相同。”


    本朝重文輕武,凡是家中有小兒者,無論貧賤富貴,到了年紀都要入學堂讀書。一般四五歲便啟蒙,要讀些《增廣賢文》《文字蒙求》之類的書籍。而於女子,便沒什麽講究了。就算是大戶之家,讀書識字也要遠遠排在女紅針黹之後。


    趙清語氣平常,但長安仍舊是聽出了一絲輕慢之意。九公主雖然是千金之尊,但畢竟是女流之輩。而以趙清的學識,就是做個太子太傅也綽綽有餘,如今卻要來教幾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心中自然不可能有多舒暢。


    而事實上,淩雲閣中幾人,除了鍾柯琴,確實也沒人是真心求道的。


    “今日是第一日授課,我看你們心神難定,如何能做學問?”趙清側頭看了看一旁案上擺著的香爐,“這樣罷,你們便靜坐一炷香的時辰,若是沒人亂動亂看,今日的課便算是結束。”


    九公主跳起來,滿臉怒容:“你竟敢戲弄本公主?我要告到父皇那裏去。”


    “就算公主請來陛下,微臣的授課方式也是不會變的,”趙清笑道:“也許,公主自知自己做不到,這才惱羞成怒?”


    請將不如激將,這句話對九公主李萬禾來說最管用不過。


    靜坐並不是件簡單的事。


    白詠絮第一個便耐不住,眼裏都是煩躁之情。鍾柯琴性子靜,但手中無書,要她幹坐著也著實難受。九公主更不消說,向來是想做什麽做什麽,如今要她不言不語地呆著,還要坐得筆直,自然是像百爪撓心一樣。


    長安倒是無所謂,這本就是她前世做得最多的事情,斂聲屏氣,雙目微垂,便開始靜靜思索起自己的事來。


    在長安進宮前,柳晏曾經隱約地對她說過,到了宮中自然有人來聯係她。直到前幾日,柳微然入柳府那日的傍晚,一個來送膳的小內侍官偷偷地塞了封信給長安,她這才知道,祖父在宮中竟然也有經營。


    前世李耀構陷祖父謀反的時候,其中一條罪名就是“安插細作,窺探宮廷,內外勾結,反意早蒙“,那時候她隻當這些都是子虛烏有之事,沒想到柳晏確有經營。隻是這條線埋得不深,一個不慎便會落人以柄……


    如今柳微然雖進了柳府,但柳晏、柳溫明與顏氏都對她起了戒心,況且如今顏氏的心一半兒在柳長宗身上,一半兒要擔心著宮中的長安,絕不可能像前世一樣對柳微然好。


    長安定了定心神,前世裏,祖父幫自己拒了童子堂之事,使帝心生疑,柳府漸漸失去了庇佑。而此次,她選擇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今既然入了內宮,是真正的天子腳下,權利的中心。那她勢必要小心經營,做點什麽才是……


    ****


    趙清出了宮門,背著手往文華閣走。


    “君用,君用,”後頭有人喚他的字,這聲音宏亮,他一聽便知道是塗朗坤,也不迴頭,自顧自地往前走。


    “君用,怎麽樣?今日去授課,可發現什麽可教之才?”塗朗坤方正臉龐,身材壯碩,一臉的憨厚之意,身上穿著粗布麻衣,全不像是博學多聞的文華閣大學士。


    “不過是幾個孩子,又都是家中教養慣了的,能有什麽可造之材?”趙清淡淡道。


    塗朗坤嘖嘖道:“這就不對了。我同你說,上次花燈會的時候,我興致偶發,去會了會燈王。那天倒是有個小姑娘,很是有悟性。年紀雖小,但那燈王上的燈謎卻難不倒她。我後來打聽得,就是柳太傅的孫女,喚作柳長安的。這柳長安,不也在九公主的陪讀裏頭嗎?”


    柳長安?似乎是四人之中唯一一個一直靜坐著不動的那個。


    “那孩子,倒是有些定力,“趙清沉吟道。


    塗朗坤喜道:”如何,我還是有幾分識人之明的罷。”


    “現在說還太早,來日方長,今後如何,尚未可知。”


    “來日方長?你還指望給這幾個娃娃作幾年的老師?“塗朗坤收起笑,皺眉正色道:”君用,你說這陛下是怎麽想的?就算九公主深得寵愛,也不該叫你去替她講課啊。你有匡扶社稷之才,豈能被限於淩雲閣這方寸之間?”


    趙清心中苦笑,成帝愛才,尤重文人,他這才有機會三十入閣,四十便官居首席大學士。


    然而,成帝卻不喜人妄議戰事。


    趙清自半年前開始上疏,提出加固邊關的兵力。他知道西戎如今雖然安分,但其國小地稀,氣候嚴寒,產物不多,發兵搶掠隻是早晚的事。


    但成帝不予理會,更是將他任命為九公主的老師。


    帝心難測,這樣的狀況還要持續多久,趙清也不知道。(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廢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天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天氏並收藏廢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