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四方”的編輯部一早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氛,而歸咎其來源,就是角落賀以捷的桌子。


    他,笑咪咪的。


    他,偶爾吹口哨。


    他,哼著歌。


    這明顯的怪異行為讓整個編輯部的人忍不住拉了視窗,在主管的眼皮子底下開起了秘密討論會,後來嫌打字麻煩,有的借口去樓上買咖啡,有的借口去洗手間,有的說去印刷部看片子,然後通通在茶水間集合。


    雅麗左看右看,確定前後左右無其他部門的人後,關上門,“我認識他超過三年了,從來沒看他這樣子過。”


    大劉從鼻子發出一個音,“我認識他五年了。”


    勤勤眯起眼,“他是我大學同係學弟,我們認識八年。”


    結論就是,有人看過他笑,有人看過他吹口哨,有人看過他唱歌,但沒人看到他又笑又吹口哨又唱歌。


    真的很奇怪。


    每期必買樂透的小劉說,一定中了樂透彩,而且看這模樣,至少也是個好幾百萬的獎。


    勤勤則覺得,中樂透機率太渺茫,路上撿到值錢物品的機率大一些,例如,撿到某位億萬富翁身上具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富翁為了感謝他,於是致贈一百萬聊表心意。


    雅麗則憑著女性的直覺鐵口直斷,戀愛了。


    眾人齊聲大唿,“戀愛?”


    “噓,噓,小聲點啦。”


    戀愛啊──他的樣子的確很符合戀愛的形象,整個青春飛揚的,閃亮到快要反光。


    麵對這個可能性,很快有人附議──


    “可能。”


    “什麽可能,是非常有可能。”


    “可是我聽說他跟傅名蘭在談姊弟戀。”


    “隻是聽說,又沒證據,何況,你不覺得傅名蘭真的很man嗎?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撇除她的漂亮跟裙子,她根本就是個男人啊,他們部門的人還說她曾經當著一個騷擾女員工的董事麵前,徒手捏碎蘋果,你敢跟一個可以徒手捏碎蘋果的女人戀愛嗎?”


    “如果她跟傅名蘭一樣那麽美,可以考慮。”


    “色。”


    一陣亂七八糟的討論,後來雅麗似乎是不好意思似的,問了一直縮在牆角的人影,“若晴,你覺得呢?”


    由於夏若晴一直以來做事機靈又不爭功勞,因此他們都頗喜歡這個工讀小妹,有什麽團體活動,總不會忘了她。


    雅麗以為,他們跟賀以捷熟,可以這樣肆無忌憚的猜測,夏若晴可能不太敢,所以始終沒吭聲,為了讓她知道,他們通通是一夥的,於是主動開口問了她。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夏若晴一驚,“我,我沒什麽想法。”


    “你臉怎麽這麽紅?”


    “感冒了,有點發燒。”


    “哎,你臉色真的不太好,怎麽會一陣紅一陣白的啊,要不要跟賀老大說一聲,今天早點迴去?”


    “不用了,沒關係的。”


    何況,賀老大就是造成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原因啊──


    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這麽野獸。


    昨天他開車來捷運站接她時,她還以為他要幫她把那些名產載迴家,沒想到車子咻的一聲是往他家去,一關上門就把她按在沙發上親,接著就是一夜床單滾來滾去,害她整個睡眠不足又無比酸痛,早上起來時,覺得全身骨頭快散架。


    真不公平,為什麽明明是一樣的事情,他氣色好到大家偷偷討論,她卻看起來像是生病?


    他們的感情進展原本跟腳踏車一樣慢,這幾日變成破表保時捷,連約會都沒有過就突然告白,告白完畢立刻在她身上種記號。


    早上迴到住處淋浴兼換衣服時,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夏若晴簡直是傻眼,到底是吻痕還是紋身哪。


    但老實說,她沒生氣,反而,還滿高興的。


    自從她上次“不小心”讓他聽到,她覺得他住處有點亂,窗簾該換,粗到有點磨皮的床被單該換成純棉製造的比較舒服──這次去他家,發現真的整齊很多,顏色怪怪的窗簾也變成柔和鵝黃,至於上次睡得很不舒服的行軍寢具,也換成綿綿軟軟的材質。


    當然,比起寢具,最舒服的還是他的懷抱。


    他真的超好睡。


    原本兩人還在說一些情人笨話,說著說著,他居然就睡著了。


    夏若晴看著他睡得心滿意足的樣子,覺得好氣又好笑,伸手戳了戳他的臉,他沒醒來,卻伸手把她往懷裏帶了一下──於是,她沒用的又心軟了。


    小堂妹曾經問說,幹麽對他這麽執著啊?


    小桃跟小光也這樣問過她。


    老實說,她自己也不知道,雖然他人才小有,錢財也小有,但那畢竟都隻是小有,如果對照她為了讓他愛上她所花的心思,誘因明顯不太足。


    隻能說,命運。


    她就是喜歡他,就是忘不了他,就是想要他──其實也就這麽簡單而已。


    夏若晴有一個大她十歲的堂姊很喜歡一首歌,叫做“愛情有什麽道理”,怎麽唱她其實不太記得了,但卻一直記得大堂姊每次唱完後,總是一副感慨萬千的表情,然後跟她說,小晴,如果將來遇到喜歡的人,隻要你們之間有任何一絲可能性,都不要放棄。


    其實她沒有想過可能什麽,放棄什麽,隻知道,先努力再說。


    如果最後最後,他已經有了別的女朋友,或者終究沒愛上她,那麽也沒關係,努力過,她就不會“如果當初嚐試一下,也許今天……”這種感慨,如果他愛上她,那麽,就是個很棒的……


    很棒的結局,或者,很棒的開始。


    曖昧期的結局,現實期的開始。


    雖然他已經愛上她了,可是這樣還不夠,她要他更愛她,一天比一天愛,明天比今天愛,然後變成習慣,然後變成本能,最後,是狐狸晴要的最高境界,變成信仰。


    一旦變成信仰,他們之間就不存在著問題這兩個字。


    因為信仰是無條件的。


    所以即使兩情相悅,也還是有好長的路要走。


    扶著酸痛的腰走迴編輯部,她對自己說,夏若晴,fighting~fighting~


    ***


    這幾日,夏若晴跟賀以捷儼然過著半同居生活,當然,由於不想成為辦公室話題,所以兩人會盡力避免曝光。


    一同出門,他在公司前一個捷運站放她下來,然後他開車進入地下停車場,她則再搭乘一站捷運,或者走過去,塑造十五至二十分鍾的時間差,迴去也是依照相同方法。


    不過一個多星期,他那個一房一廳的地方已經綿延了不少她的物品。


    夏若晴很滿意這樣的結果。


    她不可能每天住這裏──這幾天是以“小堂妹趁著春假跟同學出國玩”的理由天天在這,但春假再長,也不過就一個星期,下星期一她就得滾迴去。


    說來說去,也都是自作孽。


    誰叫她以前塑造出一種“隻要晚歸,小堂妹就會跟爺爺奶奶告狀”的假象,當時隻是用見不到麵來刺激感情加倍,計劃成功是成功,但也有後遺症,那就是,她得繼續維持這塊牛皮直到畢業。


    她其實很想告訴他,其實小堂妹有男朋友,常常不迴來,她呢也是,隻要一群同學約,半夜兩點來接她也可以,夏家家訓:“畢業前不準談戀愛,晚上不能超過十一點迴家”是真的,但她跟小堂妹都互相掩護。


    事實上來說,就算她把全部家當搬到這裏來,小堂妹也不會有意見,但她之前哀怨的說因為小堂妹會告狀,所以這不行,那不行,如果現在跟他說,這些規則不遵守也可以,好像給他莊孝為,所以,忍吧。


    為了讓他在她滾迴跟小堂妹的住處後,也常常想著她,她隻能東搬搬,西搬搬,讓他的房子個個角落充滿她的小物,讓他不想她都不行。


    接著,就是電腦了。


    她要在他的電腦裏加上一些她的“我的最愛”,隻要他一使用他自己的我的最愛,自然就會看到她的我的最愛──


    打開首頁,日本賞櫻機票大特價。


    唉,對欸,又是櫻花季節了。


    嗯?奇怪,她怎麽覺得好像有什麽事情沒做?


    櫻花季?櫻花季!到底是什麽事情啊?啊,那個──夏若晴突然想起來了,她的櫻花杯,雜貨小鋪今年的櫻花杯……


    拍賣,拍賣,日拍看看,台灣的拍賣也看看。


    她看著網頁上一個接著一個的頁麵,每個都是完售完售完售,她從來沒有這麽痛恨完售這兩個字──賀以捷洗完澡出來,看到的就是她一副打擊過大,快蔫掉的樣子。


    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很自然的伸手環住她,“怎麽了?”


    夏若晴抖著手,指著螢幕,“你看。”


    幾行日文,翻成中文的意思是,今年完售,明年請早──什麽東西這麽有個性?他看了一下,知道了。


    “我居然忘記了。”她手指摸著螢幕,聲音虛浮,“你看,明明二月底就開始預約了……”


    “拍賣呢?”


    “拍賣上也找不到。”聲音沮喪,“早一兩個禮拜說不定還有可能,但現在真的找不到,也就是說,我沒辦法收集到今年的了。”


    “不過就是杯子,何況,”他指著電視上方的玻璃櫃,“你已經有一堆了。”


    原本他隻放了一些去東歐旅行時帶迴來的手工藝品,但她為了放她的寶貝杯子,稍微做了一下整理,於是,那就變成一個奇怪的地方──上排是俄羅斯娃娃與東歐少女木頭雕刻,不排是按照年代排列的雜貨小鋪櫻花杯。


    “那不一樣,不是今年的。”


    “再找找看,今年有不少店家都有推出自有商品。”


    “可是那不是雜貨小鋪的。”夏若晴開始試圖解釋她執著的來源,“雜貨小鋪的杯耳都有內嵌一個櫻花花瓣的圖案,而且顏色都有一些細微的變化,這個別家做下來,就是因為這樣子,所以他們的杯子才這麽特別。”


    “不過隻是一個杯子。”


    賀以捷原本是想安慰她,天涯何處無芳車,何必單戀一隻杯?但她的反應卻超乎他想像得大。


    “不是‘隻是,’,而是‘可是’。”夏若晴的聲音提高了八度,“那可是一個杯子呢。”


    賀以捷看到她為了一個杯子糾結不已的盧樣,實在好氣又好笑──因為在同一個工作場合,他常常會忘記她其實隻是個學生,再怎麽獨立自主,終究隻有二十三歲,還是會有孩子氣的時候。


    但是,盧起來的樣子還真可愛。


    於是他變態似的繼續逗她,“隻是一個杯子啊。”


    “哎呦,不跟你說了,講不通。”說完,她往後一倒,用一種自言自語的語氣說:“我為什麽會忘記?”


    她從國三就開始收集雜貨小鋪每年三四月推出的櫻花杯,因為限量,所以一向不好人手,以前,她在台灣拍賣上預約,後來因為讀日文的關係,認識一些日本網友,就開始請網友代購,去年是自己殺去店家,今年卻徹底忘記。


    為什麽啊,唉。


    她轉過身抱住賀以捷,將臉埋在他胸口,“都是你害的。”


    頭頂傳來一個好笑的聲音,“怎麽又變成我害的了?”


    “因為我原本不會忘記的,但是今年卻忘了,所以是你害的。”


    他一邊笑一邊將她抱得更緊,“好,為了補償你的損失,你可以叫我做三件事。”


    “喔。”夏若晴的聲音明顯有精神了起來,“真的嗎?”


    “當然。”


    “男子漢一言九鼎,不可以賴皮喔。”


    “我又不是你,猜拳連輸五次還不去洗碗,輸到第六次就說突然頭暈要房間去躺一下,一覺到天亮後又說昨天的事情記不得了,要重新猜拳。”


    她噗的一笑,“哎呦……”


    “高興了?”


    她靠在他身上,“我不是在亂發脾氣,真的是你害的。”


    要不是滿腦子怎麽想辦法讓他愛上她,她這個櫻花狂怎麽會把這幾乎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忘記了。


    她收集了七年的杯子,年年有,款款有,美好的紀錄卻在今年中斷了。


    現在也隻能安慰自己,雖然跟心愛的杯子品牌失之交臂,但卻得到了身邊的人,以及那份她唯一想要的愛。


    ***


    “啊。”


    雅麗一聲驚唿瞬間引起大家的注意──而所謂的大家,也隻是目前還在辦公室的大劉小劉,以及夏若晴。


    美人有難,對雅麗一直有好感的大小雙劉立刻起身預備幫忙,沒想到……


    “你們別動。”


    “們”是複數,於是夏若晴也站在原地不敢動。


    “你們兩個男人坐下,沒我解除命令不準動,臉轉過去,不準看我。”雅麗在自己位子上慌張的指揮,“若晴你過來。”


    身為女生,夏若晴瞬間明白雅麗可能遇到什麽尷尬狀況,而且也正如她想的──雅麗在電腦打上“生理期無預警出現”,然後消掉。


    夏若晴悄悄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你站起來,我幫你看看,如果真有狀況,你把襯衫拉出來,我們去洗手間,我走你後麵。


    情況果然不太妙,於是在夏若晴幫忙掩護下,雅麗螃蟹走路般的移動到洗手間,一照鏡子,整個傻眼,因為她今天穿的是白色的褲子。


    雅麗苦著一張臉,“怎麽辦?”


    “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幫你買一件褲子迴來。”


    “那要多久啊,我們這邊是商業辦公區,最近的店家要兩三個捷運站外吧。”雅麗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可是再等一下就要開編輯會議了,我不想讓整個編輯部的人都知道我連自己的生理期都搞不清楚。”


    “那我想想……啊,我知道了,名蘭姊都是在這邊換衣服的,你等我一下,我去問問她。”


    傅名蘭喜歡穿褲裝,但是恆星的董事們又很不喜歡看到女性高級主管穿褲裝──他們覺得穿裙子比較莊重。


    為了這些老董事們的期待,傅名蘭會在辦公室放一套裙裝,開會前換一下,大家都高興。


    夏若晴很快的到了樓上政論雜誌部門。


    看是看到好幾個熟人,但就是沒看到傅名蘭,於是抓住一個熟人馬上問:“名蘭姊外出了?”


    “沒有,她剛說咖啡沒了,你去茶水間看看吧。”


    茶水間,茶水間……轉角的茶水間……


    正預備跨出轉角的那一步時,突然聽到賀以捷的聲音,她下意識的停住,沒再繼續往前。


    “對了,你的耳環。”賀以捷的聲音,“上上星期五掉在我家的。”


    “太好了,這對耳環很貴的,要是掉了一邊真的想賣都不知道可以賣給誰。”傅名蘭聲音頗為喜悅,“你在哪找到的?”


    “枕頭底下。”


    夏若晴呆了呆,上上星期五──那不就是他跟她告白的那個晚上嗎?


    傅名蘭在他家過夜,然後他還打電話跟她說,喜歡她。


    當時接到電話她還高興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連掛了電話都還捧著手機傻笑到小堂妹求她別再笑得這麽怪異。


    原來跟她告白的同時,他床上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太好笑了,怎麽會有這種事情?


    “難怪,我那天有發現一邊不見了,原本想叫你一起幫忙,可你睡得跟什麽一樣,我隻好自立自強,沿著床鋪找到浴室,再從浴室找到廚房,什麽都沒看到,我現在才發現原來物歸原主的感覺這麽美妙。”


    “拜托你,不要再掉東西在我家了,耳環,手機,手表,你迴家前都不先檢查一下嗎?”


    “有些東西又不是我發現不見就可以找到的,像耳環我也找了很久啊,誰知道會掉在枕頭下。”


    夏若晴隻覺得心碎片片──想叫他找,但他卻睡得很熟,然後她在他家掉過耳環,手機,手表,可能還有其他東西,她不是小朋友,她知道那背後代表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


    之前在政論雜誌部門時,就曾經聽說他們兩人關係匪淺,好多人都看過他們私下去酒吧喝酒聊天,因為他總說傅名蘭是男人,所以她一直以為,那就隻是友誼,現在想來,就算傅名蘭總被他們說像男人,但事實上卻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聰明,知性,身材極佳。


    所以他會帶傅名蘭迴家過夜,然後跟她告白。


    所以他會在完全擁有她之後,偶爾告訴她,今天不送她迴家了,他跟傅名蘭有事情要談。


    荒謬。


    因為太滑稽了,夏若晴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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