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的夫人……下藥?”


    她衣衫淩亂,蓬頭垢麵,僵硬地坐在榻側,目光悲絕,淚流不止。一邊落淚,又一邊發笑,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隻是好像已經落入了無底的深淵。


    楊容安跪坐在她的膝邊,衣衫不整,麵容疲累,從她醒來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時辰了,他一直這樣,不斷地說著對不起,可是內心卻又卑鄙地感覺到,很值。


    這時的他早已把什麽禮義廉恥君子風度拋之腦後了,連道歉都是虛偽的,“弦歌,你不要生氣好不好?我不是想害你,隻是我們一直沒……我就自作主張試了試這個法子……你看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們終於結合了,是真正的夫妻了……你沒做錯什麽,我們都沒做錯什麽啊,你昨夜不也很享受嗎?這就是夫妻應該做的呀,何必這麽痛苦,尋死覓活的呢……”


    江弦歌想吐,可她連吐的力氣都沒有。


    她不落淚了,眼神變得空洞,看著窗外泛白的天色,張張幹澀破裂的嘴唇,“你該去上朝了。”


    他以為她想開了不生氣了,摸摸她的手背,撐著自己麻木的雙腿起身來,準備出房門叫人進來伺候他們洗漱,可是還沒走兩步,他又有些不安,駐足調轉身來,到她麵前彎身蹲下,仰視她,撫上她的臉:“不,今日我不去上朝了,我在家裏陪你,你想幹什麽,我都陪你去,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之前,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對她這麽百依百順了,果然一場春夢,就能化解一切。


    可同時,也能終結她……


    為什麽沒有知覺?沒有痛苦,也沒有快樂?


    江弦歌已經死了嗎?淹死在未央湖水中了?


    還是從來沒有活過?


    “你想怎樣就怎樣吧。”她說完這句話,就沒有再開過口。


    楊容安卻高興不起來,仍小心翼翼,他再看了眼一動不動的她,開門叫棠歡等丫鬟進來伺候她沐浴更衣。


    棠歡一進來,看見屋裏四處淩亂不堪的樣子,還有江弦歌這副毫無生氣的模樣,就大概猜出發生了什麽,她心中憤怒不已,可她又能說什麽呢?這畢竟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棠歡隻能咬牙忍著,想著問問江弦歌的心意。


    從這時起,楊容安就對江弦歌寸步不離了,甚至在棠歡伺候他沐浴時,他也踏入了浴池,屏退她們這些侍女,與江弦歌共浴……


    他幫她洗淨布滿淚痕的麵部,他幫她用玫瑰香露清洗身體,他幫她擦幹青絲上的水滴,他幫她披上錦綢薄衫,他親手抱她上床,然後跟她一起躺下,不理雞鳴犬吠,不管日上三竿……


    她至始至終沒有一句言語,她就像一個木偶一樣任他擺弄,她感覺不到什麽,無論是浴池中的水,玫瑰花露的香,還是他的纏綿撫弄……


    一天一夜,他幫她沐浴兩次,喂她和自己吃過四顆那種‘神丹妙藥’。


    然而,除了受體內藥物驅使發出的喘息呻吟,他就再沒聽她發出過其他聲音。


    他完全沉浸在完全占有她的滿足中,他對她如此癡迷,癡迷到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完全沒在她的沉默中察覺將有可怕的事發生。


    江弦歌也沒有發現,她隻是讓自己什麽都不要想,麻木地看著一切的發生,她以為她能接受所有,能忍受所有。


    深夜裏,她也一直睜著眼睛,不知有沒有合過,他也睡不著,莫名地與她一起流淚,也不是開心也不是難過,他輕聲哀求她,“弦歌,你理我一下好不好?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他問過她很多遍,她都是輕輕搖頭,並不答音。


    一片混沌中,如在湖水中沉浮,她聽到他問他:“弦歌,你愛我嗎?”


    迴應他的,隻是晨昏時分,無邊的寂靜。


    三天後,官署屬下來楊府請他了,他沒法在家待著了,隻能短暫地離開她,囑咐被他冷落了幾天的宛蝶宛魚好好伺候夫人。


    散值後他趕著迴家,同僚們又拉著他去跟吏部人喝酒聚會,他推辭不了,去了,才知顧清桓也在場,整場酒宴,他都沒跟顧清桓說幾句話,顧清桓找他喝酒,他也非常不自然。臨了了,他要先退場,醉醺醺的顧清桓帶頭留他,他隻說一句:“不了,弦歌在家等我,不能迴去太晚了。”顧清桓放開了手。


    在場的同僚們都笑,也有知道江弦歌美名的,等他走了,還有人在說他福氣好,娶了長安第一美人,又有兩個美豔絕倫的雙生小妾。


    隻有少數知道內情的比較沉默,在顧清桓麵前,不敢參與這樣的討論,還咳嗽提醒那些不長心眼的。


    顧清桓喝了很多,看起來並沒有受什麽影響,隻是散場時發起了酒瘋,失手砸了杯子。


    隨從扶他出酒樓,下屬們送他上馬車,剛要走,他透過馬車車窗,看到酒樓附近的路旁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不顧儀態,趴在窗子上,隔街喊了一聲:“棠歡!”


    正準備離開的棠歡聽到背後冷不丁地傳來這聲唿喊,心事重重的她著實嚇了一跳,知道顧清桓看到自己了,她也走不了了,想了下就轉身向他的馬車走去。


    走到近前就聞到濃烈的酒氣,看著顧清桓一臉醉態,她把衝動想說出來的話都咽迴去了,隻低頭行禮:“見過顧大人,大人喚奴婢何事?”


    顧清桓唿了口酒氣,有些昏眩,問她:“你怎麽在這兒?是來找你家姑爺的?”問著,不禁冷笑一下:“他早迴去了。”


    其實,棠歡是來找他的,她專門去顧清桓的尚書府跟人打聽過,他今晚會到這個酒樓來,所以過來這裏,等他出來,想跟他說這幾日江弦歌好像出事了,她也是猶豫了很久,隻是實在不知該和誰商量了,才下定決心找顧清桓。


    她來了之後得知楊容安也在,於是她不能直接去找顧清桓,隻能在外麵等著,等楊容安走了,顧清桓出來了,卻見他醉得路都不能走了,隻好作罷,沒想到被他發現了自己。


    她裝樣掩飾,“嗯,小姐讓奴婢來催姑爺早點迴去的,奴婢竟疏忽了,既然姑爺都已經迴去了,那我就迴府了,顧大人,奴婢……”


    “棠歡……“他突然叫了她聲,似有所言,不過還是沒開口問起。


    棠歡愣了一下,心虛地看著他,見他不準備再問了,就接著道:“奴婢告辭。”


    顧清桓對她笑了下笑,“嗯,早點迴去吧,路上小心。”


    棠歡點點頭,向原來走的方向快步走去,顧清桓仍在原地,撐在車窗上發呆。


    貼身隨從上前來,問他是否啟程迴府,他從前方昏暗的路口處收迴目光,吩咐道:“派個人跟著剛才那個姑娘,不要驚擾送她平安迴去就好。還有,明天你安排一個可靠的眼線給我盯著楊侍郎府,打探打探他們府裏最近有什麽不尋常的動向,有什麽事立即向我匯報。”


    “是,大人。”


    ……


    華靖庭去世三日之後,華府舉喪,扶蘇這幾日內第一次走出了房門,穿上了白衣,隨顧清寧顧清風去華府吊喪,來到華府靈堂,顧清寧和顧清風以謝過華神醫曾救其父性命為由,給華靖庭行了大禮,等同於兒女拜禮,眾皆感佩,說他們不忘恩,也有說他們在此做作裝樣的,他們都不在意。


    其實他們是真在裝樣,這個禮是替扶蘇行的,而並非完全出自本心。


    在吊喪的全程,扶蘇隻作侍女樣隨在她身畔,和其他人家的侍女一樣,仿佛事不關己,完全置身事外,也沒有人在意她這個無言無聲的小侍女。


    迴程,顧清寧讓她和她們姐弟同乘馬車,入了馬車,她才落下淚來,靠倒在顧清寧肩上淚如泉湧,心中悲苦而不能言。


    在深山中長大,從深山中出來,她是個很淡漠的人,所在乎的人和事太少太少,顧清寧是其中之一,接著就是華靖庭,自從向他表明身世之後,他就待她如親女兒,並把她當作唯一的傳人,他的悲慘逝去,於她而言,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讓一直以冷漠自我保衛的她真正經曆了崩潰。


    顧清風看著倒在姐姐懷中哭泣的扶蘇,與顧清寧對視一眼,顧清寧看他的眼神中似有問詢。確實,她有一個問題要問他……


    “清風,那個九親王是不是喜歡上扶蘇了?我聽人說他常往我府裏跑,也時常纏著扶蘇?是不是真的?”


    聽此問,顧清風怔了一下,心裏忽有不好的預感,遲緩地點點頭:“是啊,他有這個意思……”迴答著,他忍不住看扶蘇,沒想到扶蘇也早已抬起了頭,正用含淚的眼睛看著自己,眼神十分複雜……


    他避開了那眼神,似乎難以直麵默某些東西,“姐姐,你為什麽問這個?你既然都知道了,你也應該知道扶蘇對九親王不感興趣,九親王被她拒絕了的……”


    顧清寧看看他,又看看扶蘇,在扶蘇發生變化的神情中似乎看出了什麽,心中了然。


    那一晚之後,還是發生了一些變化的。


    她咬了下唇,艱難地下了狠心,“可是她現在必須對九親王感興趣。”


    扶蘇和顧清風都驚異不解地看著她,她一手握住扶蘇的手,一手於衣袖下摁在顧清風的手背上,顧清風感受到她的力量,就明白了她的迫不得已,忍下了心中的衝動。


    “扶蘇,你應該明白華神醫為什麽會自盡,對不對?”


    扶蘇點頭,也漸漸明白顧清寧在考慮什麽。


    “如果讓別人知道你和華神醫知道一樣的天大隱秘,你恐怕也會性命不保……”顧清寧歎息道:“眼下可怖的是,你與華神醫有往來的事怕是早已被人知道了,還有鍾離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而他……所以,那個人應該也知道你了……你的存在太過危險……”


    雖然顧清風不知道她這包含許多隱秘的話語,卻也猜到其中事情之複雜恐怖。


    “這幾天我都在想這事,考慮很久,得出結論……隻有九親王能保住你……”


    扶蘇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呆了很久,而顧清風同時也呆看了扶蘇很久。


    一段很漫長的沉默之後,他看到,扶蘇點了頭。


    如何同時傷三人之心,莫過如此。


    迴府後,顧清寧讓扶蘇進房休息,她拉住顧清風,與他在廊下單獨說話,交代他多請九親王到府中來,顧清風了解他的意思,點了頭。


    “清風……”她後來道:“姐姐是不是傷害到你了?”


    顧清風迴頭望她,“姐姐,你就不難過嗎?我知道你有多難過。”


    直到這時,她才肯讓自己露出一點點傷感,眼眶明顯地紅了,“……我也不能留她一輩子是不是?最重要的是,她得先活下去……”


    跟顧清風說完話,她又去了扶蘇房中,跟她說了許多話,但都是最無情最虛偽的算計,就像在交代一些再平常不過的家務事。


    “他來了,你不能再向以前那樣躲著他了,當然也能太過熱情,不然他會覺得奇怪。”


    “你不會說話,不能用言語迷惑男子,這是你的短處,但是你的眼睛非常好看,你要多利用這點,目光要溫柔點,不能冷冰冰的,如果到時候你真的不知道怎麽做,你就一直看著他,無論他是說話還是做什麽,你隻要看著他,讓他知道你在關注他就行了,他一定會心跳不已,等他害羞的時候,你再裝出害羞的樣子,低下頭去,但一定要是掛著笑的……”


    “你習慣冷麵對人,別人也習慣了你冷淡的樣子,你並不需要做多大改變,或許就是這份冷淡吸引了他,所以你要學會利用你珍稀的笑臉……比如,在看一群人的時候,唯獨看到他了才露出一點笑,或者他故意逗你的時候,你先裝著冷漠不應,在他快放棄的時候突然笑出來,一定會讓他很有成就感……”


    “還有,像他這樣年紀這樣家世的少年,最缺的就是別人的關懷關心,她要讓他偶爾感受一下的你溫柔,讓他知道你在乎他的身體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悅……”


    ……


    夕陽西下,落寞的他獨倚在長廊下,舉壇待月起,身上掛著入鞘的短劍,淺色衣服瀟灑幹練,衣擺隨風……


    似乎受到冥冥中的某種牽引,感知到了什麽,他轉麵望向長廊盡頭。


    扶蘇從那裏向他走來,他可以感覺到,她一直在看著他,目光比平日多了幾許溫柔,不再冰冷逼人,隻是依舊恬淡不驚,自成風格。


    她越來越近,他心跳越來越快。


    他呆呆地看著她走到了自己麵前,她的目光還是穩穩圍繞著自己。


    顧清風忽覺臉紅心躁,有些羞赧地偏過臉去。


    她卻比他更害羞,白皙的臉上浮現薄薄的紅暈,微微低頭,淺笑一下。


    這個笑容深深地烙進了他心裏。


    她並沒有馬上走開,而是在他麵前停下,一轉眼,她又恢複恬淡模樣,那一笑恍然若夢,但他明明確確記得它曾經存在過。


    她看到了他手中的酒壇,細眉蹙起,直接把酒壇拿走,抱著離開了,一點不給他挽留的機會。


    然而,那一下,他就覺得心裏很暖,目送她直爽利落的背影走遠。


    在長廊轉角處,她忽一迴首,衝他揚揚到手的酒壇,小蹦了幾步,又給他留下一個很俏皮很得意的笑。


    顧清風也忍不住笑了。


    這才發現,她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但是可愛卻並不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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