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剛才他說了那麽多,你覺得如何?”


    顧青玄行禮告退出宮,已到午夜時分,陳景行在書案前坐下,又讓德公公傳了一盞茶。


    喬懷安從內殿中走出來,向他拘一禮,然後在對麵坐下,迴答他的問題:“妙哉!如果我是在朝上聽到這番政論,而不是躲藏在禦書房裏聽到的話,我一定會給顧大人鼓掌叫好。”


    陳景行笑笑,放鬆姿態,一派閑適:“等他在朝上再提的時候,先生你不照樣能為他叫好嗎?”


    他搖搖頭,笑道:“嗯……那就沒意思了,第二迴?我裝不來。”


    陳景行被他逗樂,“那先生你覺得好在哪裏?不覺得有些空中樓閣虛無縹緲嗎?照他說的,恐怕得得罪全長安城的權貴,還要拉著整個朝廷跟他一起承受天下人施加的壓力?顧青玄簡直是瘋的……”


    “他不是簡直是瘋的,他就是瘋的,可是陛下其實你也知道,他瘋,但不傻。”


    喬懷安斟茶,卻不品,用指腹沾了些杯中茶水,在桌案上寫出一字,弈。


    陳景行揉揉額頭,讓勞累的頭腦恢複清醒,看清他在燈下寫的字。


    喬懷安道:“顧清玄善奕,善奕者不會走一步顧一招,他們會從一開始就縱觀全局,步步為營,招招設謀,甚至於推動全局接近他們心中所想,這不但要算好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麽走,還得算準對手會走哪一步。這幾年,甚至可以說這麽多年來,他一直都隻是在布局,隻不過這一局太複雜太耗時,中間換了無數個對弈者,而他顧青玄,始終是顧青玄。”


    “先生是說他早就為今日做好了準備?先生就這麽相信他嗎?”陳景行問道。


    喬懷安看著案上的字,皺起了眉頭,搖頭道:“不是我相信他,而是陛下相信他。陛下很清楚他的策略是對是錯,也很了解到底可不可行,不然陛下也不會由他走到如今。他是下棋人,可陛下才是給他提供棋盤棋子的人啊,若不值得,何必付與他?”


    陳景行是沒想到喬懷安會突然把話說得這麽直白,神色微動,隻笑道:“那先生呢?先生你站在哪裏?”


    “喬某願為觀棋者。”


    “先生何時入局?”


    “待與之對弈者盡皆不敵時,喬某願做他最後一個對手。”


    陳景行拍案而笑,聲音爽朗:“好,很好。今夜總算知了先生之心,顧青玄是一直在換對手,而先生是一直在等一個對手。”


    喬懷安自嘲一笑,“也不盡然,我倒寧願那個對手不會出現……”


    說著,他合上杯蓋,忽轉神色,道:“總而言之,顧青玄所主張的抑官興商,扶植民商,都是可行的,隻不過需要他和朝廷都付出較大的代價。這麽多年來,大齊朝廷積病久矣,朝野上下,層層勾連,利益勾結,但凡早十年出一個要名要利要權又有勇有謀有野心的顧青玄,就不會有這般蕭條光景……”


    “先生這話是否誇張?先生你的智謀遠見何在他之下?況且不同於他從底層爬上來,當年父皇,皇叔都相信先生,寄厚望於先生,十多年前又有賢明的晉儀大長公主主政當朝,先生為何不能一展報複?是缺他的欲望,還是少他的野心?”


    “都不是,隻是少一個需要他的君主。”


    “先生的意思是……”


    他望燈歎了一聲:“受信任的不一定受重用,賢明的主政者不一定會容忍實幹的權謀家。喬某也曾想過要名要利要權,也想過走一條介於黑白之間的路,可是當年的先皇並不是想要社稷安穩大齊興盛,他隻要龍座安穩長命無憂……”


    “那先生覺得,朕要的是什麽?社稷安穩?大齊興盛?龍座安穩?長命無憂?”


    喬懷安久久不語,闔目淺笑,起身向他拘了一禮,“相信陛下心中自有抉擇。”


    “微臣告退。”


    ……


    喬懷安走後,已過三更,陳景行神色凝重,兀自垂首坐在那裏,閉眼凝思良久。


    “陛下~”


    直到裏間傳來一聲略顯不耐煩的慵懶唿喚聲,他才迴過神,揉揉太陽穴,起身走進禦書房最裏間的書室。


    一個人毫無拘束地臥倒在皇上的坐榻上,五官如玉,青絲披散,錦袍半褪,懶散地打著哈欠。


    陳景行走過去,臉上又有了輕鬆愉悅的笑,在坐榻邊坐下,伸手撫弄那人的下頜,目光溫柔:“等久了吧?聽他們說了那麽多,中途可曾睡去?”


    他的頭往陳景行的腿上一靠,仰視陳景行的麵目,也伸出手,環住陳景行的背脊,“我隻是心疼陛下不能睡……聽了一整晚那麽些無聊的話,陛下多累啊……”


    陳景行笑得更加舒心,俯首親吻他的額頭:“朕倒是想時時聽你說有趣的話,可是成嗎?他們哪一個能讓朕放心呢?喬先生說錯了,朕不止是提供一個棋盤而已,朕是賭棋的人啊,朕將籌碼押到他們身上,每一局的輸贏都與朕息息相關……”


    “可陛下終究會贏啊,無論誰贏,不都能讓陛下獲利嗎?”他一語道破。


    陳景行不再說什麽,完全放鬆下來,與他一起倒在榻上,微笑合眼,任他給自己寬衣解帶,繾綣低喃,“子楚啊子楚……”


    倏忽天明,金殿開朝,百官入朝,明堂之上一石激起千層浪,他在龍座上安穩地坐著,俯視堂下百官爭鳴,顧青玄立於中心,反對者和支持者,在他周圍形成一片旋渦,他就像攪動這一池水的人,順逆他都可掌控……


    當年,他與沈嵐熙在書房燈下談過一個又一個徹夜,形成了最初的構想。


    但是那時,他無名無權,無可奈何,於是他就去爭名爭權。


    等他有了功名,但朝堂環境惡劣,他欲有所為舉步維艱。於此同時,其他朝上謀權者,要麽明哲保身得過且過,例如秦詠年等老臣,要麽圖謀私利爭奪眼前功利,例如盧元植等,要麽緊靠皇權以謀穩勢,例如殷濟恆等貴族名門。


    而他想的是,創造一個利於自己大展宏圖的朝堂,親手扶植一個利於自己完成理想的君王,這或許需要很長時間,但是值得。


    於是就有了當年靈源寺裏那一場不為人知的會麵,盧元植也就成了掩護他完成這一切的擋箭牌。


    而後,人心難測,世事變遷,他沒有如願得到司丞高位,而且得東山再起,還朝不易,於是他除去了他原本就要除的盧元植,並在這個過程中,麵對大齊的困境,看到真正的時機。


    盧家沒了,他有機會了,可是他沒有深厚的影響力,他沒有籌碼去試水去‘賭’,所以他隻能找一個有這樣實力的人,把那人推出去做踏腳石,好讓他的路好走些,那個人就是殷濟恆。


    殺戮,爭奪,掌握朝堂上大多數可以說話的嘴,創造出一片利於自己的形勢。


    這一局才算布好。


    經過這麽多年的準備,顧青玄動真格的了。


    在此之前,他成為了禦史大夫,官從一品,總領禦史台,近挾政事堂,離政事堂隻有一步之遙。


    ……


    升從一品,顧青玄其實是可以重新擇府的,可是他沒有,就讓唐伯想辦法把府內再裝飾一下,弄一些新意,稍顯氣派些,然後就準備按官場慣例擺升遷宴,招待同僚。


    奇怪的是得知他依舊住在原府的同僚們並不覺得奇怪,他們反而都心照不宣地猜測,顧青玄是想直接搬進丞相府。


    至於他真正是怎樣想的,就沒人知道了。


    升遷宴前日,新進府的丫鬟們在前院收拾布置,這些丫鬟都是托專人幫顧府找的,個個謹慎能幹,懂得察言觀色,為顧家人省去很多麻煩。


    “這些燈……不需要換下嗎?如果換成新一點的圓燈是不是會更好看?”門廊前,新來的小丫鬟向府中有資曆的婢女安如詢問。


    沒想到安如反應比較大,鄭重其事地跟小丫鬟說:“你們且記著,這府裏最不能輕易動的就是這些錦紗方燈,就算要換,也得是大人吩咐了才行。”


    小丫鬟不由地好奇,追問道:“為什麽呀?安如姐姐,這些燈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安如站在梯子上,用鵝毛撣子小心地清理著燈罩上的灰,小聲告訴她:“這些燈呀,都是已故的夫人親手做的,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姐公子,都珍愛得很,所以是千萬馬虎不得的。”


    “原來是這樣……那這燈下懸的銅球是用來做什麽的呢?一般的燈下都沒有啊?”


    安如拿出絲帕擦拭銅球上的鏽跡:“這也是這些燈的一大特別之處吧,這些錦紗方燈是用來作上元節祈福用的,以前夫人每年都會做這樣有銅球的燈,小銅球裏麵放的是各人所祈福願,今年寫完封在裏麵,明年上元節還能拿下來看……可惜……自從夫人那年去後,這些燈就再沒拿下來過,這些燈裏的福願也就無人問津了……當然府裏再到上元節,也再沒有掛燈祈福過了……我記得,這個燈就是夫人掛的,也不知道她寫的福願是什麽……”


    安如迴憶著府中往事,心裏也倍感惋惜,隻小心細致地親自爬到高處,一盞盞地清理著這些燈,直到清理完了門廊前的燈,她把梯子暫放在牆邊,待會兒自有仆從過來拿走,她領著小丫鬟去廳堂繼續打掃。


    而長廊之下,有一個人看這邊看了很久了,也隱約聽見她們討論這些燈,在安如等丫鬟離開後,他就走到那盞燈下,抬頭仰望良久。


    那是沈嵐熙的燈,他看的是燈下的小銅球。


    的確從未有人打開過。


    他想知道那裏麵寫著怎樣的福願?


    在她最後的日子裏,她祈望的是什麽?


    想著,他看到牆角的梯子,第一次動了念頭,欲取下那盞燈一窺銅球中的福願。


    “父親。”


    他剛起步向牆角梯子走去,就聽到身後傳來顧清桓的聲音,於是止步迴頭,看顧清桓向這邊走來:“怎麽了?清桓。”


    他在顧青玄麵前停下,似乎並沒有發現父親剛才所動的念頭,隻是有些局促的樣子,低頭搓著手,滯了一會兒,方重新開口道:“父親……我想跟你談談……我的婚事……”


    一聽顧清桓說起這個,顧青玄頓時喜笑眉開,雙手交疊揣進袖子裏,欣慰地笑著,“你總算來找父親談你的婚事了……”


    聽父親笑話自己,顧清桓汗顏,更加不好意思了,怨道,“父親……”


    顧青玄知道他臉皮薄,談這些顧及得聽他支吾半天,於是轉念想了下,直接對他道:“你且說是哪家,父親去為你準備聘書聘禮,待明日……哦,不,或者就在明日父親的升遷宴上,把人家雙親請過來,把婚事定了,順便對外一宣,正好時機場合都合適。”


    顧清桓沒想到顧青玄這麽急,撓撓後腦勺,道:“這些都好說,提親定親全由父親安排就好,就是姐姐那邊估計有大麻煩……”


    “你還是要娶何家小姐啊?”顧青玄問。


    他點頭,“父親,我心意已定,還請你去幫我勸下姐姐。”


    果然,念及此,顧青玄臉上的喜色逐漸變為憂慮,一晌之後,拍拍顧清桓的肩:“好,晚上父親與你一起好好跟你姐姐談談此事,不過你要做好準備,可能會有不順,父親盡量說服她,你也給她一段接受的時間……”


    “好。”


    ……


    晚間,顧清寧歸家,與顧青玄顧清桓一起在正堂側室用晚膳,她最近都沒什麽話,一直很沉默,就算對麵坐著,也不與他們主動說什麽。


    顧青玄試著開口問了她幾句話,她都有答,很正常的樣子,可也不多說什麽。


    繞了幾個彎子,顧青玄終於把話說到顧清桓的婚事上,顧清寧聽著,意外的,沒有什麽情緒起伏,隻照常吃著飯。


    “……清桓年紀不小了,父親還沒他大的時候就有你了,你做姐姐的也不好看清桓一直這樣下去吧?他難得遇到喜歡的姑娘,如今一切條件都有了,早日成婚也好呀。所以,清寧你覺得呢?這門親事能不能早點定下?”他小心地勸說著,一旁的顧清桓也是屏息凝神等待顧清寧的反應。


    聽顧青玄說完這麽一通,她放下了食箸,顧清桓忙不迭地遞上絲絹給她,她接過絲絹拭嘴,然後抬頭,麵無表情,對顧青玄道:“弟弟的婚事,由他自己拿主意,由父親安排就好,又何必問我?我並不反對。”


    聽她這樣說,顧清桓感覺不到高興,反而更不安了,“姐姐……”


    顧清寧對他笑了下,十分疏離的笑,又看向顧青玄:“父親,我的侍郎府已經修好了,今晚我就搬過去,好騰出地方給清桓辦喜事。以後府裏的事物,還請你和清桓多費心了,我不會再過問了。”


    她說完就起身離開側廳,隻留下愣怔的父子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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