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第一迴了。


    “伯父……”


    江弦歌走了過來,她在琴閣正準備撫琴,聽說顧清玄與江河川在此飲樂,方過來見見他,尚不知樓下的事。


    顧清玄轉頭,對她親和淺笑,又將目光投到了樓下。江弦歌與他並肩站在闌幹前,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樓下的聘禮和媒人,和悅的笑意轉而變成懨懨之色,側目看了下顧清玄的神情。


    “又來了。”顧清玄笑道:“我們小弦歌不出嫁,長安城裏的大戶就止不了瞎惦記的心。”


    聽他還在玩笑,她稍有心安,“不知是哪一家……”


    顧清玄直道:“這次是楊家,楊隆興親自帶著他兒子楊隆興上門提親,你父親正在跟他們商談,這麽久了,真是難為你父親了。”


    他想想,歎道:“其實若不說其他,楊容安也算是個好後生,年紀輕輕就做了四品侍郎,前途無量,與你又誌趣相投,要是真能成,也可以說是一樁好親事……”


    不待顧清玄說完,江弦歌旋即轉身而去,似有堅決主意。


    她一向溫柔,很少這樣,更別說是在他這個長輩麵前了,這樣漠然地甩頭而去還真是第一次。


    顧清玄喚了一聲:“弦歌?”


    她在幾步外頓足,止了一晌,爾後緩緩迴身,讓他看到自己眼眸中平靜溫和的笑意:“伯父入閣獨飲,弦歌願彈奏一曲,給伯父解悶如何?”


    顧清玄輕抬廣袖,做出禮請的姿勢,對她微笑頷首:“好。”


    江弦歌自去,走進不遠處的琴閣。


    顧清玄迴到茶室,淺斟一杯清酒醉釀,青玉杯微晃,品味酒香。茶室閣門大開,與對麵的琴閣咫尺相望。


    一方琴閣紗幔四合,白紗輕揚,其內美人妙影綽綽,若有若無,若靜若動。


    琴聲起,若浮雲流水,漸入人間,低喚世中人……


    雅意齋內,江河川與楊家父子對坐,他待楊隆興隻作場麵應酬,恭敬尊稱楊大人,互相往來客套寒暄。


    難得的是楊隆興今日也盡顯謙謙之態,對江河川甚是和氣,一片誠心誠意的樣子。


    不過他的確是誠心想跟江河川做親家的。


    兒子楊容安對江家女兒的癡迷之情他也有所了解,本來還不以為然,聽楊容安說起他有向江家求親的打算甚至有過反對。


    但在聽楊容安說過江家與顧家的親密關係之後,他立即改觀了。


    更深入了解,發現江河川這些年的生意也是做得十分紅火,在長安商賈間地位愈高,而他如今是戶部尚書,掌管“振業司”,要應和殷濟恆治商的新政弄出一番作為,他必要與長安商賈打交道,且要有深厚的影響力。


    如此情形下,若跟江家結親,未嚐不是一件於他有萬分好處的事。


    所以,他就主動提出帶兒子到江月樓來提親,也是下血本備了豐厚的聘禮,媒人聘書無不鄭重正式。


    而此時坐在他對麵的江河川卻在絞盡腦汁想法子推辭他的提親,也真是為難。


    楊容安隻覺得緊張,他真沒做好準備,心裏雖高興期待,卻還是隱隱擔心著……


    當琴音起,一片起伏跌宕的樂聲自高閣盤旋而下,進入每一個人的耳中心中。


    前奏便入清響,音頓音起,恰如一個喝醉的人在空曠的廊上踉蹌前行,步聲迴響,淩亂而清越……


    連綿交錯,琴音轉而輕快流暢,若斛籌交錯,又如擊案獨酌,一派癲狂中孤獨……


    琴上空弦散音切切,緩入渾濁激蕩,是已酣酊,人世顛倒,若醉若癡……


    一路高起,卻顯孤零淒怨,若一種避世的無奈,似萬千隱忍的醉語……


    楊隆興不會聽琴,隻知彈琴的是江弦歌,忙不迭地要開口誇讚江弦歌的琴藝,卻被楊容安製止,示意他噤聲。


    於是他們便無言地靜聽琴聲。


    隻見楊容安麵上有寞寞之色,不悲自傷。


    琴音落,一曲既畢,他才抬頭,沉沉道:“算了……父親……”


    楊隆興莫名奇妙:“算了是什麽意思?今日可是給你提親!”


    楊容安對江河川拱手作禮,道:“晚生凡俗庸人,配不上令千金,不敢妄念,這場提親,就此作罷,還望江伯父原諒,另擇佳婿,隻當我們父子從未提過,請讓令千金放心,晚生絕不癡擾,縱有遺憾,亦不過是此生無緣。”


    江河川也是有些不知所措,想不通為何楊容安有如此變化,不過這恰好合了他的意,他心裏自是鬆快不少,麵上作疑惑無奈,望向楊隆興道:“額……既然楊公子心意如此……那隻能作罷了。楊大人你看,這年輕人的心思真是一時一個變……”


    楊隆興尚有迷昧,左顧右看,隻想讓楊容安給他一個清楚的解釋,但楊容安隻是有要走的意思,他隻好與江河川作別,先應付過去,悻悻而走,出了江月樓再叱問楊容安。


    ……


    “這楊容安卻也是個樂癡,知音人,不然也不會走得如此幹脆,不失為一朗朗君子。”


    望著樓下楊家人把他們剛抬進來不久的聘禮又倉皇地往外抬,顧清玄感歎了一聲。


    江弦歌立在他身側,“看來伯父最懂曲中意,亦為知音人。”


    隻有江河川尚不明所以,問道:“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何聽了一曲之後,楊公子就馬上放棄了?”


    顧清玄側頭一笑,清朗道:“魏晉時有這麽一群人,他們無心政治,不依附宮廷顯貴,寓居山林,吟詩作畫,對酒當歌,多為文人雅士,其中有一人便是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他飲酒、彈琴、喜怒不形於色,口舌不臧否人物,以出塵避世。當時的掌權者司馬昭欲與他政治聯姻,想讓後來的晉武帝司馬炎迎娶阮籍的女兒,派人到阮籍家中提親,他不好公然推拒,便醉酒佯狂,居然一連六十天喝得酣酊大醉,不知人事,令提琴者都無法開口,喪失耐心後自行離去,因此婚事作罷。後來阮籍有詩‘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也譜了一首琴曲,便是今日弦歌所彈的這曲《酒狂》。楊容安聽出此曲,想到琴曲由來,自然明白了弦歌拒絕的意思,故而自行離去。”


    “原來如此。”江河川恍然,悟出其中趣味,讚賞地看看女兒,又有所思慮,笑道:“這樣看來,楊公子真是懂琴又明理,好後生啊!”


    他誇讚著,覷了顧清玄一眼,故意笑道:“有這樣一個女婿好像也不錯啊,跟我女兒多配啊?難得的是,這個親家還心實得很,說提親就提親了,一點也不含糊,哪像有些人家,磨磨蹭蹭磨了十多年,也沒個表示,讓人心焦啊。”


    顧清玄由著他打趣,轉頭對江弦歌道:“弦歌啊,你聽你父親都幽怨成什麽樣了?他是急著想把閨女嫁出去呢。”


    江弦歌淡淡一笑,不語。


    江河川隻顧與他說笑,率直道:“我不是急著把女兒嫁出去,是急著把弦歌嫁到你家去呀!清桓這小子,再不急一些,下迴再有人搶在他前麵怎麽辦?還讓弦歌彈一曲《酒狂》不成?”


    江弦歌默默走開,進屋給門外笑談的兩人倒茶去了。


    端茶迴來時,聽顧清玄與江河川懇懇道:“放心吧,你我注定是要當親家的,你急什麽?以為清桓就不急嗎?他如今這樣奮進,還不是為了當大官,好讓弦歌做高官夫人?誒,這兩個孩子,就是天定姻緣,天作之合,什麽楊容安,什麽李家公子,王家公子,都起不了什麽波瀾,最終他們還是要在一起的,我們兩個老家夥就不要多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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