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雷雨一直到後半夜方才平息。


    顧清玄持燈穿過遮擋住肆虐風雨的通廊,衣帶不濕,腳步平穩,去往後院中顧清風的臥房,他敲門,無人應,隻聽得敲門聲與雨聲交際。


    再往後走,卻見那個小佛堂,此時燈光明亮,顧清玄心中若有所動,神色悵悵,遂向那邊走去,抬頭看通廊兩側懸掛的燈籠,那些錦紗方燈,都是由沈嵐熙親自製成,親手掛上,不會被風吹墜,不會被雨衝毀,不會因光陰流轉而褪色。


    他特意吩咐過唐伯,每逢雨時,都要給這每一盞燈籠套上特製的白色油布套子,所以即使是在這狂風暴雨之夜,滿府通廊上仍有這一盞盞明燈照亮,頑強的光點在風雨交加中搖曳生輝,如星如月……


    之前府中人手不多,每逢暴雨突來,他和兒女都會親自來給這些燈套上油布,他們慌慌張張,又一點都不敢馬虎,全家人一起在這通廊上前後奔走,上躥下跳,忙完之後長籲一口氣,也是挺有意思。


    當然,他最懷念的還是沈嵐熙在時,與他在每個寧靜的晚上持一盞燭燈,攜手走過這通廊,一齊望著那邊的三間小臥房……


    清寧剛學會做木刻玩意兒,著迷得不行,白天做不夠總偷偷在晚上熬夜做,他們是不準的,一定要去她房間“逮”她個“現行”,其實每每沈嵐熙都會陪她一起做完,哄她睡著後才迴主屋;


    清桓從小聽話,規規矩矩,都是最先睡的一個,但會被好動調皮的清風攪得不能安穩。他七歲時偶然看了一本誌怪雜說,便嚇得不敢睡覺。清風還故意夜裏溜進他房間裝鬼嚇他,兩兄弟鬧騰起來,打進了姐姐房間,將清寧做的小木偶打壞了,這一晚他們就都不能安生了。


    三個小家夥又哭又鬧地跑去主屋,他和嵐熙分工明確,他裝兇教訓他們三個的不是,沈嵐熙安慰他們把他們哄去睡覺。


    誰想一轉眼,清桓“學壞”了,把那些嚇人的故事講給清風清寧聽,讓他們也嚇得不敢睡了,這下好了,三個人縮在一個屋子裏,清寧還雕了“桃木劍”,清桓畫“符”,清風披著被單念“急急如律令”拿著木劍到處躥著……


    顧氏夫婦倆無奈,就把他們都抱到主屋來睡,看著他們三個安然入夢,沈嵐熙總輕聲在他耳邊低喃——


    “要是他們永遠不會長大就好了……”


    “或是上天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想看著他們長大……”


    ——“不要胡說,嵐熙,我們要一起看著清寧嫁人,看著清桓考上狀元,看著清風變成大男子漢,我們會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清玄,你知道,我不怕的,這天生頑疾,自幼我就做好了隨時會與世長辭的準備,我不怕死,人終有一死,但是,我害怕上天帶走你的妻,我害怕他們失去母親……”


    ……


    上天終是帶走了她,帶走了他的妻,帶走了他們的母親。


    他從來沒有做過準備,就永遠地失去了她。


    嵐熙,他們長大了……


    ……


    顧清玄走到佛堂外,推門門不開,就敲門,溫聲道:“清風,開門,讓父親進去好不好?”


    響應他的是倔強任性的怨聲:“我不!我在向母親告你們的狀,才不讓你聽!”


    顧清玄失笑,心中卻有酸澀,“好了,你母親都去世了,你怎麽告狀?別胡鬧了,清風。”


    顧清風霍然一下將門拉開,故意板著一張臉道:“我燒紙告訴母親,不可以啊?”


    顧清玄不語,和藹地拍拍他的肩,目光投向佛堂內,那金佛下供奉的就是沈嵐熙的牌位,上麵的名字,他雖已看過千萬遍,但每次目光觸及,心裏仍有不可承受的疼痛。


    門一開,大風入屋,吹熄了靈牌前顧清風之前點著的香燭,他走進去,將香燭重新點上,迴頭望向一臉倔強憤悶的顧清風,道:“清風,父親知道……其實,在為父心中,她也是從未離開過我們……”


    顧清風故作的怒色頃刻間了然無存,眸色有傷,“父親……”


    他神情稍凝,忽然正色,無複少年稚態,道:“或許是真的,不是說人死後都會以靈魂的形式存在嗎?或許母親就是從未離開過這個家,我們的一舉一動,我們的悲喜離合,她都能感知到,也會為我們傷心,為我們高興。畢竟母親最在意的就是我們一家人,缺一不可,不可分隔,無論生死……”


    有些不適應清風如此深沉的樣子,顧清玄問道:“你什麽時候相信這靈魂一說了?”


    顧清風道:“不是相不相信,隻是,我想,如果這是一說是真的,那母親的靈魂一定會滯留於人世,她舍不得,也也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麽?”


    “我們啊。”顧清風肅然恬靜,道:“逝者已矣,生人不寧,她當然會放心不下。”


    “生人不寧?”他低吟,明白這才是顧清風想說的重點,聽他繼續道:“母親走了,顧家還活著,但人心散了,就算家人俱在,顧家也將於人世無存。”


    原來他一直看得如此透徹,顧清玄有些驚喜,也有些惆悵,笑看這個小兒子:“清風果然長大了。”


    剛欣慰一些,顧清風就變了正經臉色,作青白眼,佯怒道:“談人生呢,嚴肅點好吧?父親,反正我就是這樣覺得的,你好好想想吧。”


    看他這樣裝模作樣地,顧清玄敲了他的頭一下,“臭小子,怎麽跟你父親說話呢?”


    他一閃開,躲到靈桌邊上,耷拉著臉裝可憐,“父親,我要跟燒紙跟母親告你的狀!你竟然打我?母親從來都沒打過我!”


    顧清玄無奈道:“好,父親不打你了,向你賠罪行了吧?臭小子。”


    顧清風得意道:“好啊,父親知錯就好。”


    這轉念一想,顧清玄怎麽覺得有點奇怪,明明是想來開導他的,誰想結果反而被他訓了一通,這當父親的還跟兒子賠上罪了?


    他兀自歎息,也算明白了,清風是太靈光了,會把沈嵐熙提起來說事,一語中的,實在高超。


    是啊,他們的清風的確是長大了,而他們呢?


    父子二人絮叨完,顧清風要去睡覺了,先出了佛堂,在關門之前,迴頭,對顧清玄道:“父親,官場險惡,官途多舛,你還有姐姐哥哥,要當心,要齊心。你們都是我和母親最為珍重的人,我想你們都好好的。”


    他含笑,點頭:“好,父親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也……”他一眨眼,調皮道,。


    眼見顧清玄就要抄起蒲團向自己砸過來了,急忙關門,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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