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上元節後開朝,朝堂上又是另一番景象,特設的相國座已被撤掉,開朝首日,盧遠植沒有上朝。百官中風頭漸偏,一些牆頭草正好可以趁盧遠植看不見而去討好巴結殷濟恆。


    散朝後,晉軒王與喬懷安單走一道,看著前方擁簇的人群,他笑道:“殷家出了寵妃,立下護駕之功,怎麽?喬老弟你不去巴結巴結你禦史台的第一紅人?”


    喬懷安揣手笑道:“權位更易,君恩轉變,誰人能預料?今日之紅人,明日何見乎?”


    晉軒王撫須而笑,轉而似有憂思,皺眉點點頭,低聲歎道:“是啊……明日之事誰能料定?我真是後悔啊,當初老弟你寫三封信來勸我不要與盧家結親,我都沒有聽取……而今成這樣的局麵,真是可憐了我女兒……”


    喬懷安神思也凝重起來,拍拍他手背,深沉道:“王爺還是早些把小郡主接迴去吧……盧家,恐怕長久不了……”


    ……


    顧清寧到工部署事,顧清桓去街上擺攤寫字,家中又隻剩顧清玄與顧清風父子倆人。


    他們在院中對麵而坐,顧清玄教顧清風按譜擺棋,他解說間,顧清風隻雙手撐著下巴,愣愣地看著棋盤上黑白縱橫的棋子。


    顧清玄瞅瞅他,道:“你自小好動,最在家待不住的一個,怎麽這次迴長安都不出去走動走動?別說你是想在家孝敬父親,為父可不信。”


    “父親……”顧清風嘟起了嘴,擰著柳葉般的眉,似有心事,許久之後才開口道:“其實,過節之前,並不是因事耽擱才迴不來……而是,我不想迴來……”


    顧清玄手一頓:“什麽?”


    他繼續嘟囔道:“父親,我跟你說過,迴來的路上我們經過商洛一帶,那裏瘟疫成災,到處都是饑荒,師傅就決定出錢出力救災,然後我們就在商洛停留下來,事情嚴峻,人手完全不夠,我是想留下給他們幫忙的,但又想你們,想迴來過節……本來都說等救災後再迴來的,所以才寫信說在上元節前迴不來,可是師傅不許,他把我轟迴來了……”


    顧清玄繼續擺棋,聽著他的話,頭都不抬,故意道:“那你這悶悶不樂的,就因為師傅強讓你迴家過節?不高興在家呆著,那你再到商洛去便是,我又不留你……”


    “不是。父親,你怎麽說氣話嘛?”顧清風鬱悶道。


    顧清玄抬頭,看看兒子,似有欣慰地笑起來:“清風我兒,父親還能不懂你嗎?你在商洛看盡貧苦,迴到長安再見這滿城繁華紙醉金迷,傷心了可是?所以都不想出去看一眼了?”


    被父親說中心思,顧清風立即明朗起來,不住點頭:“是啊,是啊,父親你說,這都是大齊國界,為何差距如此之大?長安洛陽權貴雲集夜夜笙歌,好一個太平盛世,可我在外所見卻都不是這樣?各處天災人禍,民不聊生,而朝廷……”


    他越說越氣,激動地快拍桌了,顧清玄趕忙護好棋枰,一邊把棋子往棋盒中收,一邊道:“收拾收拾,我們去商洛見你師傅去。”


    “我們?父親你也要去?”顧清風愣了下。


    他點頭道:“是啊,我倒是要去問問他,我把這小兒子托付給他來教導了,他把我兒趕迴來又算個什麽事?”


    顧清風知道顧清玄身體還沒大好,這又要遠路顛簸恐怕是扛不住,連忙勸慰,可他又怎麽能勸得住?


    顧清玄當天就讓唐伯打點了行裝,帶了一盤棋幾服藥些許筆墨幾箱銀錢藥材,就準備次日趕赴商洛。


    晚上顧清寧與顧清桓才得知他的這個決定,都驚訝得不行,而他的解釋是——


    這一段時日,他不能留在長安。


    因為盧家刺客之事還在審查,盧遠植絕不會束手任人陷害,很有可能就會與殷家展開角力。他需要避開一段時間,以免被殷家牽連。


    顧清玄走之前去了一趟江月樓,江河川也擔心他身體有恙,況且是奔赴那苦寒之地,就也勸阻他,然而並沒有成功,反而被他勸動投了一大筆銀子以作賑災之資。


    他拿著從江河川那裏“誆”來的厚厚一遝銀票出了江月樓的頂樓私家會客廳,聽到對麵的琴閣有樂聲悠揚,便駐足直聽到曲罷,然後緩步向那邊走去。


    樓下之人聽此曲如聞天籟,曲終之時盡皆叫好,幾層樓內的客人都從雅間中出來站在走廊上仰望琴閣,莫不讚歎江家小姐將一曲歡愉明動的《春日宴》演奏得多麽美妙。


    江弦歌走出琴閣,轉身進入一旁的茶室,卻見顧清玄獨坐在內,洗葉煎茶,神情專注。


    “見過伯父。”她上前見禮,坐到他對麵。


    顧清玄低歎了一聲:“弦歌這一曲《春日宴》,竟比再多哀曲都傷人心啊……”


    她一滯,低垂螓首:“伯父……弦歌明明彈奏的是再歡愉不過的曲子,伯父怎聽出傷感?”


    顧清玄放下茶壺,故意問道:“哦?不是嗎?那是伯父多心了?”


    江弦歌失語,隻能坦白,看了他一眼:“我……不……伯父是真知音人……”


    他關切道:“誒,你和清寧姐妹倆都是心事特別重的孩子,尤其是你啊,一顆玲瓏心,最是多愁善感,也最讓伯父掛心……兒女大了,都有心事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也不好多問,弦歌啊,伯父隻願你凡事都能看開些,放寬心……生死有命……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伯父……”


    原來他都懂。


    江弦歌心中寬慰,想了想道:“是啊,可能是在長安待得太悶了,無處排遣憂思,聽說伯父要去商洛,可願讓弦歌同去?也好給伯父幫忙啊……”


    顧清玄猶豫了下,還是同意了:“也好,弦歌隻當去散心吧。不過,你若去,還得換上男裝才行。”


    扮男裝,對她來說已成陰霾,她以為自己再不會那樣了,什麽薑賢薑穀,不是傷自己的心就是傷別人的心,可是……


    她點頭,微笑道:“好,小生明日就隨伯父遠行。”


    ……


    節後開朝,整個工部都一心撲在天一神壇的修建上,從上到下焦頭爛額,如臨大戰,工址上日夜兩班開工,晝夜不息,顧清寧時常親赴工址,哪怕是夜間,也要親自督促。


    一忙起來哪還顧得上其他,她常常在散值之後與盧遠澤長時間探討工事,兩人仿佛真隻是上下級,那晚的瘋狂之事被他們用忙碌掩蓋得好從未發生過一樣。


    但無論表麵偽裝得多完美,她都始終逃不過自己的本心,每每在侍郎廷待到晚間,盧遠澤不小心碰一下她,都能讓她的心髒劇烈撕扯。


    不行,實在是太疼了,怎能讓她一人這樣疼?


    兩人靜默時,她也會不由得看著盧遠澤玉雕石刻一般立體明晰的俊美側顏兀自出神,不同於幼時的迷戀,她隻想將這美好的皮囊撕碎,將手中裁紙作圖的刀子,插進他那深檀色的侍郎官服,一下一下絞著他的心髒,就像他對自己那樣……


    此時天將昏暗,初春梅雨時節,雨落簷下空寥滿庭,盧遠澤去尚書苑取文獻,不知因何耽誤遲遲未歸,她獨坐在侍郎廷內,裁紙的手停滯了好久,失神地望著前方堆滿圖樣的侍郎公案……


    空曠無人的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是輕盈靈動又急促的步伐,伴隨著暖心悅耳的聲音:“夫君!夫君!我給你送傘來了!你何時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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