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天授十五年春,大周都城最後一夜。


    朱門高階巍然矗立,這座府邸除了尤為大氣華貴之外,與皇城內其他官門侯府別無二致,若要真論有何不同,那便是,府門兩邊竟沒有刻畫門神。


    門內深院中,一個著月白色衣裳的侍女提裙快步走向正堂之後的主屋。


    主屋大門敞開燭火灼灼,書案前有一道錦衣華卻略顯蕭索的身影,正提筆垂首擬寫著文書,直到聽見近侍婢女淩亂失措的腳步聲方才微微抬首,“扶蘇,可是那邊有消息了?”


    扶蘇頜首,有些沉重地迴道:“大人,宮裏傳來消息……皇上駕崩了!”


    燈燭映襯下,分明是一張幾分蒼老但風韻猶存眉目明晰的女子麵孔,她安然不驚地放下毛筆,目光掃了一眼門外幽暗的夜空,沉默一瞬,道:“更衣吧。”


    盡管萬般憂慮,扶蘇也不複多言,隻迴道:“是,奴婢這就去準備白衣喪服……”


    “不。”她走向銅鏡前,看著鏡中身著褐底黑花寬袖錦袍半披束發不沾脂粉的自己,指尖撫摸著袖邊華麗繁瑣的銀絲刺繡,道:“這身官服我已經穿了快三十年了,是該換換了……給我梳妝盤發……戴上金釵……”


    扶蘇猶疑地應聲:“是。”傳來眾侍女一齊為她上妝盤髻。


    端莊悅目的貴族婦人裝扮逐步讓她改頭換麵,但那眉宇間的傲然英氣依舊不為畫眉掩蓋。幽暗的夜空逐漸明亮起來,紅色的光芒隨著愈漸喧嘩的雜聲傳進屋內。


    扶蘇疑惑不安地跑出去查看發生了何事,不消片刻便麵色發白地跑進屋內,這次更加慌張,匆忙間連發釵斜落了都未有察覺,踱步到銅鏡前在她麵前撲通跪下,顫抖地迴道:“……皇城鐵衛……已經將府苑全部包圍了!他們說……他們說,讓大人您盡快……出去認罪!否則……血洗……”


    扶蘇已然再說不下去,惶恐到極致,癱坐到地上,屋內其他丫鬟聽聞此言全都震驚失色,顧不得什麽規矩,直接逃出了主屋,好似離這裏遠一點就更容易保命。


    而她隻是緩緩一笑,轉頭看扶蘇,順手給她扶正了雲鬢間的金釵,不言其他,隻問:“熹兒來了嗎?”


    扶蘇雙眼中即刻盈滿淚光,迴道:“來了,督尉大人就在外麵……”


    她的笑意加深,道:“那不就好了?還不快讓熹兒進來?我的熹兒都來了,我能有什麽危險?莫慌了,叫人開府門去吧,在前院亭內擺茶。”


    扶蘇見她一切了然的樣子,也隻能勉強鎮定,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再細看鏡中自己的模樣,撫了一下眼角眉梢痕跡明顯的細紋,道:“唇色有些淺,再點些胭脂。”


    小丫鬟顫抖著打開模樣別致的刻花胭脂盒,她伸手接過:“我自己來吧。”


    她直接用指尖沾上許些朱紅胭脂,輕輕抹在雙唇上,鏡中朱唇已就,孔雀金釵的金鈿在額上輕擺,雖韶華不再,卻依然能捕捉到舊時明動容顏。


    片刻方過,一位身披銀色甲胄,英姿勃發,腰間佩劍的少年徑直走進前院石亭中,垂首半跪,恭敬地行禮:“孩兒見過母親……”


    她放下茶盞,溫柔笑道:“快些起來,熹兒,來,先喝杯茶解解乏。”


    “母親……”顧熹眉頭緊蹙,神情複雜,好似還想說什麽,在她麵前坐下,沒有碰茶杯。他隻是掃過她一眼便低下頭,她此時神色平靜如水,甚至比平日更神采煥發,全然無視外麵的喧嘩與漫天的火光。


    她道:“不用著急,熹兒,事情已經成定局。你就再陪陪我吧,昨日我與你師父對弈的這一盤棋尚未分出勝負,不如你來替他下完吧。”


    顧熹目光有些顫動地落到麵前的棋盤上,端起熱氣騰騰的香茗喝了一口:“嗯,好,母親……”


    她一直凝視著這個少年,用以此生都難得的真誠而深邃的目光,掂起一顆黑棋,目觀棋局,道:“熹兒,你瞧,這本是白棋占上風,後來卻被黑棋扭轉了局勢,依你看,哪一顆棋子是勝負變化的關鍵?”


    他舉棋落棋,不假思索地迴道:“這些棋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棋的人。”


    她紅唇淺笑,黑子落下:“對,就是這樣。”


    他終於抬頭直視她,目光中是有別於少年的深沉:“就像,在八歲時我就聽母親說過,寄望於人,頂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唯有自己掌控一切,方能立於不敗之地,孩兒一直謹記。”


    她紅唇淺笑,聲音有些滄桑,道:“很好。”


    “然而,大多數人卻不能同你一樣早早就明白這一點,這種錯誤我就犯過,你舅父也犯過,甚至精明如你祖父都不能避免,還因此讓自己多年成就毀於一旦陷入絕境之中……”


    “但是,他這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並不是這個,而是,養育了我們這一雙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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