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瑤湖茶藝館,再次打開了它塵封的大門,玉麵呆愣愣地帶著被放出來的如蕊踏上門前的小台階,總覺得有幾分不真實。


    隻是不見白龍馬,他早就被老祖送了迴去,這次,送她迴來的是菩提老祖。


    菩提帶著自家的小徒弟,向玉麵討了一杯茶來喝,桌椅很久沒有擦過,積灰很嚴重,這兩個人也不介意,一老一小捧著一杯熱茶喝地心無雜念。


    玉麵坐在老祖旁邊,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候,菩提老祖卻挑了挑眉,看著他開口問道:“怨麽?”


    看似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但玉麵卻理解了,她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該怨的。”


    菩提淺淺地笑了,朝著自家徒弟招了招手,拱了拱手道:“還得謝謝公主招待,但我和小徒還有事情,所以,就此別過吧,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我們欠著公主的,若是以後有事,公主來找我就是。”


    “菩提老祖客氣,”玉麵還了一個大禮,低垂下頭道,“不敢勞煩老祖。”


    等到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的人已經消失了,連帶著那圓圓臉的少年,要不是那兩杯還冒著熱氣的茶,她還真以為那裏從來都沒有人坐過。


    玉麵長籲一口氣,重重地倒在座椅上,如蕊扶起她起來,低聲道:“公主……”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覺得不公平,是不是?”玉麵苦笑一句,“我那句話不是為了敷衍老祖,我是真覺得太累,很多事情不是我該怨的。”


    “我們占理不是麽……”


    “如蕊,我逍遙了太久,以至於幾乎快要忘了這天地間的規矩到底是誰定的,你口中的‘理’也是他們定下的,”玉麵歎道,把那兩隻杯子收起來,“佛家仁慈,道家謙虛,他們看起來都很無害,可是他們依舊是我們不能觸犯的強者。”


    “難道這件事就那麽算了?公主被白龍馬脅迫,我被抓走,他們就不需要和我們解釋什麽?”如蕊仍然是憤憤的樣子,大概是因為旁邊沒有其他人,她說話的時候,毫不掩飾地表示著自己的不滿,“一群仗勢欺人的混蛋!”


    玉麵長歎了一口去,沒有迴答,她把那兩個杯子放在櫃台的最裏麵,用一把小鎖把它們都鎖起來,黃銅色的小鑰匙被她碾碎了,所有的窗戶被玉麵用法力同時打開,細細的陽光照進來,店裏激起的灰塵和未裝修完的第二層讓整個店麵看起來極其破爛,玉麵看著,卻仿佛大難不死一樣鬆了一口氣。


    如蕊沒有閉嘴了,她跟著玉麵這麽多年,察言觀色還是會一點的。


    “孫悟空,白龍馬,菩提老祖,他們通通都沒有來過,我隻是個開店的小妖,不想再招惹什麽東西,”玉麵垂下眼眸,喃喃自語,“我們再人界呆地太久,久到幾乎要忘了叢林之間的生存法則,老虎撲兔,從來不需要和它嘴下的食物解釋什麽。”


    最好的方法,就是趁著還沒有陷地太深的時候趕緊脫離這一切,遠離上界那些人的恩怨,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這從來不是她玩得起的遊戲。


    這個早晨來得有點晚,雖然太陽早早就升起來了,卻永遠有一片雲在擋著它,光線忽明忽暗地很奇怪,直到那片雲不知不覺地散開,金色完完全全地露出來的時候,晨間早起的人們才終於感覺到,早晨真的來了。


    悟空今天並不想這麽早起來的,不是懶,是昨晚的事情讓他在生理心理上都覺得疲憊。


    他完全被被一道氣息給“吵”醒的。


    即使時過境遷,這種獨特的氣息即使磨成灰他也記得,很像是傳音入密,雖然氣息不能說話,但悟空還是能分辨地出他到底想表達什麽。


    “小猴子~快來接我啦啦啦~”


    悟空相當震驚,不管是因為師祖的突然到來而覺得震驚還是因為菩提老祖這麽多年都沒有變的惡趣味而覺得無所適從,最終的結果都他直接從石板床上蹦起來了。


    他額頭上都是冷汗,悟空隨手抹了一把,站起來就跌跌撞撞往外走,青決詫異的叫聲他也聽不見,隻循著那道氣息追出去。


    悟空說不清楚菩提老祖對於他的意義。


    一開始的傾囊相授,生生把他從一隻什麽都不懂的石猴教成震驚四野的齊天大聖——這不僅僅是師父的意義,除了教授之外,更重要的是成就。


    七十二變,筋鬥雲,永遠包容著他有些狂妄的個性,甚至孫悟空這個名字,都是他給的。


    小猴子,你是我教過最好的徒弟。


    悟空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說不清菩提老祖對他的意義,這太過深重,早就不應該稱之為師父了,唐僧更適合“師父”這個稱號,菩提老祖,應該是“父親”。


    悟空沒有生他的父母,但菩提對他所做的一切,確實隻能用血親的“父親”來形容。


    山頂那塊凸起的異石,青決青岩一般坐在那裏看月亮,菩提站在那裏,洗地發黃的白色道袍衣角微微飄起來,悟空蒼白著臉色往那裏趕,入目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師祖……”


    菩提轉過身來,一隻手摸著他白色的胡須,另一隻手隨意地擺在身側,背後是層疊的青山,他就站在那塊巨石上,一臉高深莫測的笑。


    悟空喘出一口粗氣,接下來卻非常不雅觀的翻了個白眼:“師祖,老實說,你在這裏拗造型拗了多久?”


    不得不承認,目睹著一切之後,他激動的心情散了一半。


    “這就是你對師祖的態度?”菩提搖了搖頭,一臉受傷,“小猴子果然沒有以前可愛了,你家師祖這幅樣子是渾然天成不可複製的。”


    “你的衣角在分明往四個方向飄,”悟空指了指,“我知道你喜歡營造出高手下凡的感覺,可是造出風來反而顯得假了。”


    菩提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歎了口氣,從石頭上跳下來。


    師祖惡趣味之一,他自己明明就是高手卻非要裝出一種很低端很做作的感覺來,悟空不相信他自己不知道,但偏偏師祖就是勇敢地堅持下來了。


    ——說自家師祖風姿卓越的,一定是是沒有見過真人。


    “師兄?”十五六歲的少年在悟空愣神的時候歡快地從一邊蹦出來,看到悟空的人形的時候卻明顯地皺了一下眉,“你怎麽變成這幅樣子了,你的毛呢?”


    “舒斯起?”悟空把他拎到眼前來,詫異道,“你怎麽也來了?”


    “我跟著老祖來的,”少年嘻嘻笑著,踮起腳尖來碰了碰悟空暗金色的短發,嘟囔道,“雖然這樣的師兄很好看,我還是喜歡有毛的那個……”


    老祖座下有不少弟子,悟空是,舒斯起也是,長了一張少年臉年齡卻不算小——他隻比悟空晚三天入門。


    舒斯起和其他弟子不同的是,他是老祖某個人界好友的兒子,不知道那家人出了什麽問題,舒斯起被老祖帶迴來,成了入門弟子,不僅僅是根骨很好,他的惡趣味幾乎和老祖是一脈相承的。


    舒斯起最拿手的是和悟空相似的七十二變和幾乎無跡可尋的潛行術,相比之下攻擊性的法術倒不是很熟練,但實際上,如果有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近身,對方離折在他手裏就不遠了。


    ——這樣的能力,簡直是為搗蛋而生的。


    悟空隻知道他在斜月三星洞修煉的時候,舒斯起最喜歡化成披著薄紗的美女擾亂正在修煉的師兄師弟們,在被人揭穿之後又靠著潛行逃掉。隻是不知道現在他還有沒有這個壞習慣。


    如果白龍馬在的話,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和自家師兄分享一下他的血淚史——他惡趣味的師弟舒斯起已經進化成喜歡化成邋邋遢遢的老頭來到處無理由敲暈人了。


    “你看起來很不好,”師祖拖著長袍走在山路上,後麵更著蹦蹦跳跳的舒斯起,他轉過頭看掃了一眼悟空蒼白的臉色,“一點精神都沒有。”


    “的確,”悟空聳了聳肩,“法力全失,昨天碰上了六耳獼猴,受了點傷,這裏還有一個破……”


    “陣法,”菩提挑了挑眉,“我知道。”


    悟空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知道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幫你解決一切困難的,”菩提老祖轉過頭去,道,“這是你的劫數,不是我的。”


    “……我知道的。”


    從接到老祖的氣息開始,他從來沒想過老祖會出手幫他解決一切。就像筋鬥雲不是老祖抓過來送到他手上的,那是他自己馴服的。合格的師父從來不會為徒弟解決一切。


    悟空覺得,如果不是這次情況太壞,他根本見不到老祖。


    他不知道已經出師多少年,但老祖在送他出山門的時候,留下的那句話卻突然出現在他腦海裏。


    “小猴子,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給了你,但以後,你會迴來找我的。”


    悟空默默地把那句話記下,朝著洞門磕了三個響頭,等到起身的時候,傳奇就開始了。


    此去經年,所有的光環都已經舊了,悟空在出洞門之後有過這樣或那樣的理想,齊天大聖是一個,入仙籍也是一個,之後取西經見如來也是一個,直到他成為鬥戰勝佛,所有的理想都終結了。


    因為再沒有更好的了,沒有更適合他的位置了。鬥戰勝佛這四個字有的時候就是一個箍子。


    呆在佛界無聊的鬥戰勝佛,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木炭,發光發熱之後滿以為得到了好結果,最後卻是化成一堆飛灰了。永遠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他過上一天又一天重複的生活,甚至睡覺的時候都沒有能做的夢。


    被壓在五指山下的時候都沒有如此絕望過,畢竟他還有著那麽一絲念想——他還在等著唐三藏。


    鬥戰勝佛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了,他覺得遲早有一天,蟲子會從他已經腐朽了的骨頭裏爬出來,直到那天,金箍棒出事,他法力全失。


    唯有蒼天才知道他內心有多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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