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初上,海水杳杳,夏夜的海風很大,從東方鋪向大陸,吹起落單行人的衣角。


    小美人魚嗅著鹹腥的海風,不安的迴頭望了望,大海與他越來越遠,深藍暗沉的海水像是溫暖的小窩,朝他招手,十幾年來第一次出遠門,惶恐、緊張、迷茫……


    各種從未有過的情感一咕嚕湧了上來,如同廚娘打翻了醬料,酸甜苦辣混在一起,味道難吃得讓人落淚。


    少年不禁嗚咽出聲,好似深林裏落單的幼鹿,行走在陌生的黑暗裏,害怕未知。


    君輕把人摟緊些,安撫道:“會迴來的,餘生那麽長,我和大海會一直陪著你。”


    小美人魚眨巴著濕漉漉地大眼睛,忽然摟住她脖頸,小聲說:“……你不騙我?”


    “嗯。”


    “我要你發誓。”


    風吹起,空氣有些安靜。


    君輕望著頭頂皎潔的圓月,一抬手,漫天都是橙紅色的孔明燈,幻象倒映在深黑的海水中,似是在水裏點了燭火,震撼而絢麗。


    少年一下子看呆了,耳邊響起那人涼淡的嗓音:“皎月為證、忘海為媒、三千明燈為禮,我君輕此生定不負你,若是有違今夜之言,忘海為墓。”


    她第一次說誓言。


    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今天,招式太俗套了,沒來由地笑了下。


    在如此嚴肅的場合下,似乎有些出戲。


    明燈若繁星,深深映入少年幹淨的眸子裏,這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畫麵,直到很多年後,每每想起今日,內心的震撼都久久不能平靜。


    那是他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從來沒有後悔過。


    他比他母親幸運多了。


    淚水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發達的淚腺真的好討厭,少年抽了抽鼻子,哽咽地說:“你要記得,一定要帶我迴來,不然、不然我鮫人族的詛咒……”


    那人笑了笑,挑起眉峰道:“不然怎樣?難不成你還想跟我玩相愛相殺?”


    小美人魚看著對方忽然變了的臉色,心中升起一股被人欺騙的感覺,他翹了翹尾巴,扇狀的尾鰭發出清脆的聲響,混合著腳下的蟲鳴與空氣中的海風,他鼓起腮幫子說:“對,我會殺了你的。”


    雖然是兇狠的話語,但配上對方那張軟萌的小臉,非但起不到任何震懾作用,反而讓人覺得好笑。


    君輕確實也笑了出來,說道:“好啊,我等著。”


    少年瞬間垮了下去,癟癟嘴,哼了一聲,翻起尾巴就想遊走,卻聽那人繼續說:“我可能永遠都等不到那一刻,因為那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


    小美人魚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他安靜的躺著,嗅著對方身上的鬆木冷香,疑惑的問:“你為什麽會出現在忘海?”


    君輕跨過一個水坑,鞋底沾了些許濕泥,她想了想迴道:“我夢見你在這,就來了。”


    “……”


    這話,就算是單純的少年也不會信,他埋首在她身上嗅了嗅說:“我記得你之前受了很重的傷,為什麽我現在聞不到血腥味?”


    “天機不可泄露。”


    “……”


    少年撇撇嘴又問:“之前的吃食是怎麽來的?”


    君輕望了他一眼,真是一條傻魚,後知後覺又好騙,她扯了下唇瓣道:“佛說不可曰。”


    他揪起眉頭:“佛是誰?”


    “……不可曰。”


    “……”


    話題到此結束。


    君輕走到半夜才尋著一處山洞,她想了想,沒有取出那張雙人床,就這樣抱著一條沒有溫度的魚靠在石壁上睡著了。


    夏夜天短,海邊氣溫涼爽,少年非常不習慣陸地上的生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漂亮的魚尾無聊的擺著,他扭頭望向洞口處,微弱的月光灑了進來,伴著舒爽的海風,小美人魚的發絲微微晃動,擦過那人的肌膚,驚擾了夢裏人。


    君輕將人摟緊些,說了句別動,再無聲。


    連日來的逃命,又被卷入海水,這句身子真的極其疲憊。


    少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癟癟嘴,掛在她身上唿唿睡了起來。


    晚風還在刮,君輕這一覺睡得很沉,夢裏都是秦家軍被偷襲的場景,鮮血染紅了碧草、樹木、土石,悶熱的夏風裏全是濃烈的血腥氣,五千將士抵死奮戰,用生命為她殺出了一條血路,滂沱的血雨在她眼前綻放,猛烈而殘酷,遍地都是刺目的紅。


    最後海水倒灌,她被淹沒。


    君輕倏地睜開眼睛,入目是一張精致小巧的嘟嘟臉,小美人魚鼓著兩腮,口中發出氣流摩擦腔壁的聲音,兩邊的小包子有節奏的變大變小,她總覺得對方能憑空吐出一個泡泡。


    “醒多久了?”她隨便問了句,抱著人站起身,腦袋微微眩暈,晃了晃身體繼續朝外走。


    這一覺睡得有點久,洞外已然日上三竿,細碎的陽光從枝縫間漏了出來,晃著她的眼皮,君輕不舒服地眯了眯漆眸,少年打個哈欠,不知道從哪片魚鱗下摸出一個碧綠色的果子,悠然地往嘴裏塞。


    嘎嘣嘎嘣的脆響聲迴蕩在二人間,君輕惡趣味的低頭咬了一口,果肉瞬間少了三分之一。


    小美人魚張了張嘴,好似沒反應過來,他瞅瞅果子又看看她,然後……


    一巴掌連帶著果核扔她嘴裏。


    君輕:“……”


    她連嗆了好幾口,偏著頭問:“你要謀殺親夫?”


    少年歪著腦袋,懵懵而迷惑,似乎無法理解對方說的什麽,久久才迴一句:“我嗅到你是雌性。”


    “…………”


    君輕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吐出果核,大步往前走。


    中午時,兩人才走入一個小漁村,這裏是忘海的另一端,地形平坦,植被茂盛,此處的人世代以打漁為生,生活樸實、艱難而困厄。粗粗看了一眼,村子規模還算可觀,約莫有五十戶,村戶們零零散散的排列,三五成群,多是居住在高地。


    君輕用鬥篷將少年遮好,一頭銀白長發掩蓋在連帽下,琥珀色的眸子與正常人類並無太大區別,若非刻意靠近觀察,難以察覺異樣。


    小漁村地處偏僻,四周除了一望無際的忘海,就是一片綿延不絕的荒疾山,綠意層層,泛波千裏。


    她前腳剛踏入村頭,就有眼尖的人發現了。


    皮膚黝黑的瘦高小夥子站在屋門口晾曬著漁網,好奇的朝這邊張望,他拍了拍旁邊老漢的肩膀說:“爹,你看看,俺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咋大白天的看見兩個神仙似的人物?”


    老頭直起腰,不舒服地敲了敲後背,順其目光看去,睜大了眼睛:“老夫活了半輩子,頭一次見到這般好看的人,跟那些個畫裏的公子一樣。”


    漂亮的人在哪都是一股清流,不管是忙碌的小夥子抑或勤勞的姑娘和大嬸,都伸長了腦袋朝村頭處張望,這樣的場景像極了《陌上桑》中那段對羅敷的側麵描寫。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君輕淡淡笑了下,搖了搖頭,抱著人走上前,溫和詢問:“此處可是瑞國境界?”


    根據記憶,與忘海相連的主要是瑞國與儷國,其中也參插著一些個芝麻小國、部落、甚至是異域,被海水衝刷許久,她並不清楚現下究竟身處何處。


    其實她大可用神識定位,隻是經過上兩個正常人的位麵,君輕忽然間覺得入鄉隨俗的生活更溫馨,也更真實,而且世界經曆得多了,她更想靜下心來享受生活,享受與少年在一起的每一刻。


    不驕不躁,隨遇而安。


    因為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會戛然而止。


    穿梭三千位麵,讓她的心態都變了許多。


    從嫉惡如仇到豁然,從仇恨殺戮到平淡,從未有過的思想覺醒,在以前,她隻想變強,碾壓六界無人可欺,現在她心態寬廣了些,與之相比的,眼界卻毫無防備的窄了,狹窄到隻能停留在一個人身上。


    君輕雖然早就料想過穿梭三千位麵不是收集混沌之氣那麽簡單,但是這一刻,她心底升出一個荒謬而大膽的想法。


    背後之人,也許是……


    老者似是沒想到對方會與之搭話,驚喜來得如夢似幻,腳軟雲雲地迴:“正是正是,您可是瑞國人。”


    君輕點點頭:“家裏做些小生意,前些日子經過忘海,路遇劫匪,好在我與舍弟二人逃了出來,流落到此。”


    對方很同情地打量二人,又說了兩句,請人到屋裏坐。


    少年好奇的望著四周,喝了口農戶端來的白水,蹙了蹙眉,並不好喝,隻呷了一口就不願再碰,腦袋拱了拱君輕脖頸,抬起水眸,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一旁的老者等人沒來由的覺得尷尬,歉意說:“家中貧困,沒有什麽名貴的茶水,希望兩位擔待則個。”


    君輕笑了笑:“無礙,舍弟隻是不適應罷了。”


    老者心中鬆快一些,瞥了眼少年,猶豫出聲:“……小公子可是腿腳不便?”


    “是受了點傷。”


    小美人魚疑惑的抬頭,歪了歪腦袋,似是要反駁她的話,拍了拍自己的魚尾,證明自己沒受傷。


    君輕輕笑一聲,望向老者道:“此間可還有空屋,容我二人暫住一晚,這是住宿的銀兩。”她摸出一塊碎銀子。


    老者趕忙抬手拒絕:“二位真是折煞俺了,哪有收錢的道理。”


    她將銀子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就麻煩了。”


    對方不好再說什麽,詢問了口味,忙讓家裏的婆娘準備些吃食。


    君輕坐了一會兒,抱著人進了剛拾掇好的房間。


    少年在床上打個滾,甩了甩漂亮的魚尾,趴在她身上問:“我們要去哪?”說話時,尾鰭有節奏的掃過她腳踝,其實並沒有什麽意思,隻是在放鬆狀態下無意識的舉動。


    君輕心頭有些癢,拉過長衫給他遮了遮:“沒化形前,不要隨便露出來。”


    小美人魚撅起嘴巴,雙手扯了扯對方的兩腮,留下幾點紅印。


    她無奈的歎口氣:“別鬧。”想了想又問:“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翹起尾巴,彈落了長衫,調皮地迴:“……銀離。”


    “銀離。”君輕重複一遍,摸出一顆桃子給他:“吃吃看。”


    他嗅了嗅空氣中的香甜味,一口咬了下去,雙眸璀璨,吧唧著嘴巴問:“這是什麽?”


    “桃子。”


    “好吃,我以後每天都要吃。”少年彎起了眉眼,好奇的問:“你也會幻術嗎?為什麽這麽真實?”


    君輕摟著人,淡道:“這不是幻術,以後告訴你。”


    銀離點點小腦袋,愉悅地彈了彈尾巴:“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


    她翻個身,低頭吮去對方唇角的汁水,望著他說:“……帶你迴大瑞,見家長,結秦晉之宜,好不好?”


    少年懵懵懂懂地迴視著她,白色的尾鰭懶搭搭地翹了下,沒有迴答。


    “咚!!!”


    一道敲門聲打破了房內的安靜,老者的聲音隨後響起:“兩位,飯菜好了。”


    君輕給少年蓋好衣袍,起身下了床。


    “都是粗茶淡飯,平日裏打撈的魚蝦,二位若是無法習慣,俺讓三兒去鎮子上買些精細的米麵迴來。”老人家笑嗬嗬說著,身後的小姑娘端著一盤子飯菜,好奇的往內張望,視線撞上君輕時,雙頰微微泛起紅暈。


    她接過食物,道了聲謝,闔上門。


    銀離早早便露出一顆小腦袋,他聞著飯菜的香味,喉嚨應景地滑動兩下。


    君輕抱著人喂食。


    飯吃了一半,她忽然拉過衣衫將人遮好,門縫處投進來兩道視線。


    小姑娘見被人發現了,心跳漏了一拍,她重新將門闔好,拍拍胸脯往院子裏跑。


    小臉蛋兒紅得如三月的花。


    臨時用的房間並沒有內栓,君輕揚手揮出一道靈氣,將房門固定死。


    銀離怔忪的張著嘴巴,詢問:“你也會法術?”


    鮫人族的存在本身就非比尋常,對於小東西的問題,她並沒多少意外,想了想迴:“這不是法術,不過也差不多。”


    他咽下食物問:“你是神仙嗎?”


    君輕彈了一下對方腦門:“吃飯的時候不宜多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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