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元年,十二中旬。


    建虜入關已經十多日了,沒有以往在遼東取得的戰果,麵對薊鎮的堅壁清野,建虜顆粒無收,還被卡在遵化城。


    並不大的遵化城,任由建虜圍困,進攻十多日,屹立不倒。


    隨著久攻不下,建虜內部爭論益發的激烈,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須知,建虜是繞過遼東,花了二十多天才到薊鎮,想要返迴,或許得花更長的時間,也就是說,建虜必須保留近一個月的糧草才能返迴沈陽。


    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眼見明朝這邊準備充分,似對他們繞行遼東早有準備,建虜內部,開始對沈陽安危有了極大的擔憂。


    沈陽是他們的根基,又兵力空虛,若是明朝趁機進攻沈陽,對他們來說,將是致命的威脅。


    建虜內部的爭吵更多了,分歧在加大,原本堅定支持黃台吉的一些人,開始動搖,這也令得大軍停止在冰天雪地裏。


    大雪在不斷的落下,哪怕不怕冷的建虜人,此刻也夠嗆。


    尤其是蒙古人,沒有沾染到半點好處,反而損兵折將,耗了無數糧草,也有了退意。


    蒙古各部與建虜的關係錯綜複雜,大部分是威逼利誘下的姻親關係,建虜還無法絕對的號令。


    蒙古各部動搖,這也加劇了建虜內部的爭鬥。


    但在八旗旗主議事的規則上,黃台吉仍舊站了多數,他又是大汗,主導了這次遠征。


    但在軍隊的進攻方向上,八旗的分歧就更加明顯,原本支持黃台吉的濟爾哈朗,嶽托產生了別的想法。


    黃台吉主張繼續進攻遵化,隻要拿下遵化,他們不止能有足夠的補充,還能打垮明朝抵抗意誌,以此破開薊州城,深入大明京畿,甚至腹地,憑借著他們戰無不勝的騎兵,足夠劫掠他們所急需的糧食,人口,牲畜。


    但代善,莽古爾泰,阿敏等大貝勒則主張繞開遵化,東進,繞過遷安,以此進入大明腹地,固然有被圍的風險,但憑借他們的騎兵,足夠來去自如。


    這一點上,濟爾哈朗,嶽托也站到了代善等人的一邊。


    但黃台吉並沒有同意,用了足足三天時間,才說服不同意見,繼續進攻遵化城。


    ‘明朝兵部尚書在遵化城,如果遵化城有陷落危險,薊州肯定會援,隻要薊州兵馬出城,薊州城必破!’


    這是黃台吉說服眾多貝勒的話。


    於是,建虜大軍,再次集結,更加兇猛的進攻遵化城。


    同時,代善,濟爾哈朗等監視著薊州,遷安方向,隻要明朝兵馬來源,就是他們的口中的糧食!


    守了這麽久,遵化城上上下下都有了充足的信心。


    遵化城後堂。


    李邦華聽著四處城門上的隆隆炮聲,居然閑情逸致的與楊嗣昌下棋了。


    李邦華看著棋盤,罕見的笑著道:“這建虜,怕是到現在,都沒有摸清遵化城到底有多少兵馬。”


    楊嗣昌見一向不苟言笑的李堂官,居然笑了起來,心裏明了,道:“堂官,建虜攻了這麽多日,不管是兵力,還是軍心,都遭遇了重挫,您看,我們反擊的時候,是否到了?”


    李邦華盯著棋盤,隨意的落子,道:“出去十隻信鴿,隻能迴來一兩隻,薊州,京城那邊說要再等等。”


    楊嗣昌連忙道:“堂官,下官認為,大雪漫天,建虜也好受,這種時候,晝伏夜出,合圍,是最好的機會了,錯過了,就可能放虎歸山。”


    李邦華瞥了眼不遠處一直微笑著的王元雅,心裏動了動,道:“到現在,也不怕告訴你們了。陛下是在等一個消息,等這個消息傳到建虜。”


    楊嗣昌,王元雅一怔,異口同聲的道:“什麽消息?”


    李邦華啪的落子,道:“遼東集合了六萬兵馬,現在應該已經兵臨沈陽城下,陛下在等城破的消息,也在等這個消息傳給建虜。”


    王元雅神色一驚,旋即大喜道:“原來,原來,朝廷,不,陛下還有這樣的謀劃!陛下聖明!建虜傾國而來,沈陽空虛,必然可以輕鬆攻破。隻要沈陽一破,建虜勢必軍心大亂,隻能撤兵,我大軍尾隨追殺,沈陽那邊在做埋伏,建虜……平遼就在眼前!”


    楊嗣昌其實是知道朝廷派兵進攻沈陽,隻是沒有想到,崇禎與朝廷,這一次,居然這麽有耐心,而不是催促著出兵。


    這與他記憶裏的朝廷完全不同。


    在李邦華與楊嗣昌下棋,安撫著城內好戰之心的時候,遷安與薊州發生的事情大同小異。


    不少將領忍不住的想要出兵,對於建虜的囂張感到深深的憤怒。


    甚至於有人已經向京城上書,公開請戰。


    紫禁城,煤山,歪脖子樹下。


    崇禎躺在帳篷裏,兩旁是一摞奏本,他舉著雙手,看著來自於都察院以及六部的‘督戰’奏本。


    這些奏本的內容大同小異,要麽彈劾李邦華等人怯戰,要麽就是有損國威,要麽就是固守必敗,總之,要求盡快出戰,將建虜趕出去。


    崇禎掃了眼,就扔到一旁,道:“今後這類奏本,不用給朕看了。傳話給內閣,不知兵之人,不得擅言兵事,肆意上書,禍亂軍心者,嚴懲不貸!”


    “是。”王承恩應著道。


    這時,裏麵的周皇後將崇禎的被褥換了一遍,看著崇禎就這麽躺在那,毫無帝王樣,抿了抿嘴,輕聲道:“陛下,要不,迴宮吧?雪越下越大,天氣寒冷,底下潮濕,不能再待了。”


    崇禎抬頭看了她一眼,道:“行了,你早點迴去吧。再見見那些命婦,安撫一下,朕都不慌,輪得著他們憂心忡忡嗎?”


    隨著建虜繞過遼東,直入薊鎮,薊鎮離京城不過兩百裏,京畿自然是人心惶惶,不說謠言四起,已經有人逃離北京城了。


    周皇後見狀,頓了好一會兒,也沒說話,從崇禎邊上爬了出去,整理下衣服,見禮之後就走了。


    崇禎拿起邊上的戰報,慢慢的翻起來。


    有遷安的,有遵化的,也有薊州的,唯獨沒有遼東的。


    崇禎翻了許久都沒有找到,不由得自語道:“袁崇煥,毛文龍等人還沒有消息……是遇到什麽困難了?建虜還留有後手嗎?”


    崇禎猜測不透,便重新審視一道道戰報。


    實則上,也沒有什麽新鮮的,從開戰到現在,二十多天,明朝一直是固守不出,根本不給建虜一點機會。


    是以,建虜雖然占據了一些大小城堡,可卻顆粒無收,並沒有額外的補給。


    孫承宗綜合各處戰報,仍舊是‘以試探為要,等待建虜糧草枯竭’。


    “等……”


    崇禎自語,他內心同樣焦急,恨不得大軍出去一戰,但他清楚,那不是最好的戰略。


    明軍出城,將會正中建虜下懷!


    崇禎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不大遵化城上,飄滿了雪花,大雪仿佛不會停一樣,斷斷續續已經下了五六天。


    李邦華站在城頭,看著遠處虎視眈眈,似乎隨時都會再次進攻的建虜兵馬,白發飄飄,微笑著道:“建虜現在是進退維穀了。”


    王元雅哈著雙手,道:“堂官,這些日子,建虜死在城下的,怕是有萬人了,傷的更不知道多少,折算近半了。”


    楊嗣昌心裏一直想著留下建虜,但李邦華一直不給他機會,聽著兩人的對話,並沒有出聲。


    李邦華瞥了眼肩膀上的落雪,道:“建虜來時,用了近一個月,現在大雪漫天,迴去用時會更長,他們的糧草,堅持不到迴去了。”


    王元雅一怔,忽然警醒,道:“堂官,這黃台吉不肯撤兵,不會還有別的什麽主意吧?”


    李邦華轉頭拍了拍肩膀的雪,道:“要是之前,他們或許還有,現在隻能孤注一擲了。”


    他說著,心裏不由得暗自莫名的驚疑。


    這一切,從當今繼位就開始布局,一直到現在,若不是布局的早,建虜這般來勢洶洶,隻怕京畿就危險了。


    李邦華說著,就瞥見楊嗣昌欲言又止,不由得笑著道:“好了,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陝西總督洪承疇,率領陝西,大同兵馬,總共三萬人,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喜峰口,繞行長城,擇機進宮大安口等處。”


    不等楊嗣昌反應,王元雅就驚唿道:“這就是陛下說的關門打狗嗎?”


    李邦華抱著手,看著建虜大營方向,笑著道:“最多這一兩天,建虜就應該收到消息了,不論沈陽破與不破,建虜勢必軍心大亂。”


    袁崇煥等人出大小淩河,北上進攻沈陽,建虜必然第一時間派出騎兵通知前方的黃台吉,是以,等到大明這邊收到成敗消息的時候,慢一點的建虜,應該也收到了明軍北上的消息了。


    楊嗣昌深吸一口氣,強行按住衝動,保持耐心。


    在明朝這邊運籌帷幄,不慌不忙的時候,建虜內部的爭吵聲已然到了控製不住的程度。


    雪越下越大,建虜的糧草越來越少,死傷不斷,偏偏不大的遵化城如同鐵鑄一樣,沒有任何被攻破的跡象。


    這些,與他們之前得到的情報完全不同!


    他們被明人給騙了!


    幾大貝勒與黃台吉的爭吵越發激烈,已然到了公開化的地步。


    濟爾哈朗,嶽托等人都清楚,現在迴去,國人隻能餓肚子等死,是以,反而堅定的支持黃台吉。


    代善,莽古爾泰等人則更為清醒,認為遵化城明顯早有方便,想要攻破,得付出巨大代價,那時候,必是得不償失,更何況,後麵還有更大的薊州城,他們再拿什麽去攻?


    這不就是國運豪賭,現在進退兩難,建虜內部的爭議聲,不再是憑借八旗旗主支持與威望能夠壓製的,得詳細的解釋,安撫紊亂的軍心。


    倒是蒙古部落,雪中送炭,帶來了上萬隻牛羊,暫時緩解了建虜糧草不足的問題。


    但是不過兩天,建虜大帳再次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大帳外的士兵給趕出了很遠,依舊能模糊的聽到大吵聲。


    士兵們聽不清,交頭接耳,都知道是東京有飛騎來信。


    東京,建虜改沈陽為東京。


    大帳裏,幾大貝勒與黃台吉爭的麵紅耳赤,互不相讓。


    黃台吉剛剛繼位,仍舊延續了努爾哈赤在世時的‘四大貝勒’輪流理政,是以,他這個大汗,還不是一言九鼎,需要八旗旗主的支持。


    濟爾哈朗,嶽托等人的態度,就變得至關重要。


    但這一次,濟爾哈朗,嶽托等人,也傾向於撤兵了。


    明朝明顯是給他們挖了坑,小小遵化城不知道藏了多少兵馬,多少火器,長期的對壘下去,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這裏不是遼東,可以輕鬆迴到沈陽,他們得繞過遼東,再行錢糧,冰天雪地,糧草不濟,誰知道會發生什麽?


    再說了,明朝發兵沈陽,他們的老窩現在還不知道什麽情況,這種時候還不退,等什麽?


    黃台吉與濟爾哈朗,嶽托等人,密議了一天,最終還是說服了他們。


    建虜的大軍,再次進攻遵化城,而且比以往時候更加兇猛,不惜一切代價。


    代善等人,同樣沒有再爭吵,明顯是與黃台吉做了交易。


    遵化城頓時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不惜代價的建虜,兇猛的可怕。


    雪已經停了,但冷的可怕。


    城頭上的明軍,很多人都瑟瑟發抖握著刀兵。


    倒是火炮越發的猛烈,甚至出現了好多炸膛的。


    李邦華等人察覺到建虜狗急跳牆,自不敢大意,源源不斷的讓士兵上城,不顧一切的抵擋。


    足足打到十二月底,遵化城哪怕再危險,卻也沒有被攻破。


    城內入眼傷兵,屍體堆積的到處都是。


    王元雅,楊嗣昌帶人安撫著,鼓舞著士氣。


    還沒走到城頭,就被人急急喊迴了大衙。


    李邦華將手裏的信紙點燃燒掉,將身邊的密碼本揣入懷裏,看著進來的兩人,麵無表情的道:“孫督師的建議,陛下禦準,薊州,遷安北上,準備合圍建虜。”


    “堂官,是沈陽得手了嗎?”王元雅脫口而出。


    李邦華冷清的臉角,露出一絲微笑,道:“建虜確實是傾國而來,沈陽沒有什麽守兵,眼見我大軍征討,並沒有死守,而是撤走,往西北方向去了。”


    王元雅下意識的與楊嗣昌對視一眼,楊嗣昌向來沉穩,這一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強行控製著興奮,神情竟然有些扭曲。


    自努爾哈赤叛亂以來,建虜日漸成了大明的心腹大患,尤其是遼東的一步步失敗,大明朝廷,甚至於到了要放棄遼東,固守山海關的境地!


    李邦華深吸一口氣,極力的保持平靜,看向楊嗣昌,道:“我給你兩萬兵馬,不要你殲敵,一定要拖住建虜,等到合圍完成!”


    楊嗣昌雙眼微睜,猛的抬手,沉聲道:“下官領命!”


    李邦華見他沒有遲疑,他倒是遲疑了,從懷裏掏出一塊兵符,道:“這是陛下讓我擇機給你的,但我始終不放心,希望你莫要辜負陛下對你的一片信任。”


    楊嗣昌倒是沒想到,崇禎居然給他賜了兵符,也不曾想李邦華居然‘私藏’了這麽久。


    他滿臉肅然的抬起手,沉聲道:“下官絕不負聖恩!”


    李邦華微微點頭,目送他出去。


    王元雅很想說話,但到了這種時候,已經過了守城的時機了。


    與此同時,曹文詔率兵一萬五從遷安西進,冒著雪,速度奇快。


    薊鎮的孫傳庭同樣帶著天津三衛,吳襄,趙率教等人出了城,直奔遵化。


    明朝這邊的反應,迅速就被一直監視的建虜查知,但建虜這會兒卻有些猶豫不決。


    不間斷的進攻,令建虜元氣大傷,建虜內部,有的認為應該針對薊州來的援兵,有的則認為應該先解決遷安方向。


    但是不等建虜有所反應,遵化城的軍隊突然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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