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獻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埋首書房處理政務。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客卿百裏大人求見,說是有緊急事體。”


    秦獻公放下手中的簡冊:“請他進來。”


    玄機走進書房,隻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君上,玄機參見。”


    秦獻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玄機啊,如此高興?”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獻公頗為疑惑。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玄機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秦獻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坐。”


    玄機長噓一聲,從江寒離開齊國講起,講到江寒入衛抗疫,講到江寒入秦體察民情……


    秦獻公激動地聽完玄機敘說,興奮的問道:“客卿是說,江先生入秦了?”


    “是,君上,钜子入秦,如今正在櫟陽城中!”


    秦獻公笑道:“快請江先生入宮,就明日,寡人在政事堂大禮待之。”


    玄機激動道:“臣,謝過君上!”


    秦獻公一笑:“又非待你大禮,謝從何來?”


    玄機卻是一歎:“不過…钜子說,此時還不到他入宮的時機,還請君上秘密前往渭風客棧一見。”


    秦獻公聞言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也好,寡人明日一早親自去拜訪江先生。”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剛剛染上朝霞的金色,四名甲士護衛著一輛牛拉軺車,哐啷哐啷地駛到了渭風客棧門前。


    玄機從車前跳下,肅立門前高聲報號:“秦國客卿百裏玄機,前來拜訪江先生!”


    話音落點,一名隨行書吏捧著刻有百裏玄機官位名號的木牌恭敬進入客棧。


    片刻之後,江寒在侯嬴陪同下出門,互致禮儀,恭敬的請玄機一行人進入了客棧。


    玄機身後跟著一個中年男人,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間勒一條寬寬的牛皮鞶帶,頭戴一頂六寸黑玉冠,腳下是一雙尋常布靴,麵色黝黑卻留著八字胡須,眼睛細長,嘴唇闊厚,中等個頭,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


    剛入廳堂,江寒與候嬴便一同拜倒在地:“野人江寒(候嬴),拜見秦君!”


    秦獻公連忙將他們扶起來,肅然站立,凝重開口:“江先生不避艱險,跋涉入秦,嬴師隰與秦國臣民深為敬佩,這些年墨家對秦國幫助良多,嬴師隰謹向墨家深表謝意。”


    說完秦獻公向江寒深深一躬。


    江寒笑著將秦獻公扶起:“秦君客氣了,救災扶弱,墨家分內之事,快請入座!”


    秦獻公求賢的誠意,江寒是不懷疑的,然而,誠意不能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


    自古以來,人們對治理國家提出了千百種主張,大而言之,形成傳統共識的便有王道治國、道家治國、儒家治國、墨家治國、法家治國幾種主流。


    其中的王道治國是經過兩千多年曆史延續的成規定製,其最為成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製。


    這種王道禮製,的確曾經使天下康寧一片興盛,且儒家道家至今還在不遺餘力地為這種王道張目禮讚。


    春秋戰國以來,王道禮製雖然已經大為衰落,但許多國君為了表示自己仁義,仍然堅持說自己奉行王道。


    秦獻公如何,能說秦獻公就一定不讚賞王道嗎?似乎還沒有證據這樣論斷。


    而且,秦穆公時期的百裏奚正是操王道之學,那時秦國確實強盛一時,穆公也稱了霸,老秦人至今還引為驕傲。


    秦獻公如今向往的也是穆公時的強盛,信誓旦旦地要收複河西,恢複穆公霸業,據此推測,秦獻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國,似乎也有理由。


    道家如何?老子在秦悼公時期西行入秦,這也是秦人的一大驕傲。


    更重要的是,秦悼公的確曾想用老子為丞相治國,隻不過老子本人堅辭不受罷了,他會拒絕先祖曾經很讚賞的道家嗎?也很難說。


    至少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秦獻公厭惡道家。


    至於儒家和墨家,江寒相信秦公不會選擇,在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視秦國,秦人也最厭惡儒家。


    儒家士子不入秦,幾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禮製恢複井田製等根本主張,秦國也和列國一樣嗤之以鼻。


    秦獻公不會看中儒家,至少有一個事實根據,上大夫甘龍就是東方甘國的名儒子弟,雖然他有從龍之功,但秦獻公並未用他深徹變法,足以說明,秦獻公並不信奉儒家的主張。


    至於墨家如何?墨子所在時期的墨家雖然是天下最簡樸最勤奮最巧思最主張正義且最有實際戰力的團體學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愛非攻”兩點為政主張,在任何一個戰國都是行不通的。


    如果秦獻公要選墨家,可以說最容易,因為墨家如今以秦國南部大山為學派總院,和秦國大有淵源。


    然則法家如何?法家是戰國變法的火炬,凡欲強國者必先變法,已經成為戰國名士明君的熱點話題。


    但是推行法家之學的根本前提,是國君的決心徹底與否,法行半途,不如不行。


    楚國的半途變法造成的不倫不類,正是最為慘痛的前車之鑒,秦獻公熟悉法家嗎?不熟悉。


    秦公喜歡法家嗎?不清楚。


    秦獻公能以法家為唯一的治國之道嗎?更不清楚。


    江寒清醒地知道,推行王道禮製,未必需要國君與主政大臣同心同德,隻要國君不阻撓即可。


    而推行法製,則必須要國君支持,而且要堅定不移地支持,君臣始終要同心同德,否則,法令難以統一,變法難見成效。


    列國變法的道路,無一不鋪滿了鮮血,楚國吳起變法尚隻是整肅吏治,已經是血雨腥風了,更何況天翻地覆的徹底變法?


    像秦國這樣的赤貧國家,非強力法治無以拯救,法治推行如排山倒海,激起的迴力亦是天搖地動,沒有同心同德力挽狂瀾的君臣相知,變法者自己就會被混亂的動蕩無情地吞噬,談何強國大誌?


    在江寒的潛移默化下,如今的墨家已經成了半墨半法,缺的就是一個如同商鞅一般的變法強臣,而江寒需要做的是替他掃清麵前的障礙。


    如何掃清?江寒一時想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不能急躁。


    一行人隨後坐定,侍者上茶後退出,大廳一片肅然。


    秦獻公肅然拱手道:“先生入秦,今日嬴師隰前來拜訪,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


    說著站起身來,轉向江寒深深一躬:“敢請先生教我。”


    江寒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見耳。”


    秦獻公坐迴旁邊長案前,又恭敬拱手道:“望先生不吝賜教。”


    江寒目光注視著秦獻公,不慌不忙開講:“中夏諸侯之所以無視秦國,皆因秦國地處中夏與戎狄蠻荒之間,無法自拔。”


    秦獻公點頭稱讚:“先生所言極是!”


    江寒微微一笑:“君不見天道滄桑,順中生逆,逆中有順,譬如東周,為避逆求順而遷都洛邑,然而諸侯峰起,致使王室衰微,大逆也就隨之而生了,這是所謂順中生逆。”


    “秦國與周王室同出西土,雖地處西僻,又要時時提防戎狄之進攻,這看來似乎是逆,其實大順就在其中。”


    秦獻公聞言大喜:“先生,那麽如何把這個逆轉為順呢?”


    江寒從容道:“在下以外,秦時時提防戎狄之侵擾,不敢稍怠軍備,故而民眾悍勇,兵精將強,此一順。”


    “秦國這五年來暫不東進,會盟爭霸,不為小利所傷,國力有所積蓄,此二順。”


    “岐山易守難攻,時機一到,出其下而東進,必如猛虎下山,威震中夏,此三順。”


    “戎狄小國不下數十,義渠、烏氏、西戎、若能將其一一兼並,地廣可以農耕,人眾可以充軍,農耕為本,休養生息,人丁編列,國勢日強,此四順也!”


    “有此四順,秦國今日稱霸於西戎,來日彼平亂世,而盡天下,隻缺其一!”


    秦獻公聞言大受震動,起身對江寒深鞠一躬:“所缺為何,還請先生明示!”


    江寒霍然站起迴了一禮,手扶長劍,高聲道:“伐交、伐攻皆有上策,唯缺治國大道!”


    “先生可有治國良策?”


    江寒正視著秦獻公道:“方今天下列國爭雄,國力消長為興亡根本。”


    “何謂國力?其一,人口眾多,民家富庶,田業興旺;其二,國庫充盈,財貨糧食經得起連年大戰與天災饑荒之消耗;其三,民眾與國府同心,舉國凝聚如臂使指;其四,法令穩定,國內無動蕩人禍;其五,甲兵強盛,鐵騎精良。有此五者,方堪稱強國。”


    “而目下之秦國,五無其一。地小民少,田業凋敝;國庫空虛,無積年之糧;民治鬆散,國府控韁乏力;內政法令,因循舊製;舉國之兵,不到二十萬,尚是殘破老舊之師。如此秦國,隱患無窮,但有大戰,便是滅頂之災,君上以為如何?”


    秦獻公臉色凝重的點頭道:“秦國如此一無是處,卻要如何改變?”


    “秦公請坐,容我細細道來!”二人重新坐迴席間。


    “江寒的治國良策有四,其一,王道治國。”


    “敢問先生,何謂王道治國?”秦獻公淡淡地問道。


    “所謂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內,德息兵禍,以無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寧之道也,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


    秦獻公閉目養神,似睡非睡,這與甘龍所說的國策大致無二:“先生以為,秦國當如何行王道之治?”


    江寒微微一笑:“王道以德為本,秦國行王道,當如魯國,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獻公實在忍耐不下去了,打斷話頭:“先生…大爭之世,王道不妥。”


    江寒從容不迫:“君上既然不喜王道,江寒以為可在秦國推行禮製。”


    “以禮治國,乃魯國大儒孔丘創立的興邦大道,以禮製為體,以仁政為用,仁政理民,禮製化俗,使國家裏外同心,達大同之最高境界,如此,則國力自然凝聚為一。”


    秦獻公不像頭次那樣一聽到底,微笑插問道:“儒家主張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其實,就是要恢複到西周時的一千多個諸侯國去,先生以為可行嗎?複井田、去賦稅,在方今戰國也可行嗎?”


    江寒辯駁道:“儒家行仁政禮製,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之大理也,公當思之。”


    秦獻公冷冷笑道:“大爭之世,弱肉強食,正是實力較量之時,先生卻教我不以成敗論美惡,不覺可笑嗎?不妥不妥!”


    江寒卻是不急不躁,沒有絲毫的窘迫,從容再道:“君上再容我一策。”


    秦獻公笑道:“無妨,嬴師隰洗耳恭聽。”


    “若君上痛惡仁政禮製,江寒以為,可行老子之大道之術。”


    “老聃乃千古奇才,他的道家之學,絕非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而是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方今天下刀兵連綿,若能行道家之學,則君上定成千古留名之聖君。”


    “敢問先生,道家治國,具體主張究竟何在?”


    “官府縮減,軍士歸田,小國寡民,無為而治,此乃萬世之壯舉。”


    “還有嗎?”


    “道家精華,盡皆上述,其餘皆細枝末節。”


    秦獻公哈哈大笑:“先生這三策,何以盡教人成虛名而敗實事?這種學問,與宋襄公的仁義道德如出一轍,有何新鮮?一國之君,聽任國亡民喪,卻去琢磨自己的虛名,一味地沽名釣譽,這是為君之道嗎?是治國之道嗎?”


    江寒聞言非但不惱,反而仰天大笑,爽朗興奮之極。


    秦獻公被江寒笑的一頭霧水,疑惑的問道:“先生因何發笑?”


    江寒收斂笑容,神色肅然道:“治國之道,強國為本,王道、仁政、無為,盡皆虛幻之說,與強國之道冰炭不能同器,君上洞察深徹,不為所動,江寒引以為慰。”


    秦獻公恍然大悟,原來江先生之前所說的都是試探,他輕輕一歎:“嬴師隰雖知此三策皆為虛幻之說,卻不知強國之道。”


    江寒笑道:“君上不必憂慮,江寒的第四策,正是強國之道!”


    秦獻公聽此一說,精神陡然一振,目光炯炯道:“請先生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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