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賈轉頭看向田布,麵露猶豫之色。


    魏武侯馬上會意,笑著說道:“請齊使先入偏殿,容我君臣商議。”


    田布拱手稱是,跟著侍者走出了大殿。


    龍賈這才大聲說道:“滅秦稱王。”


    他的麵色漲紅,慷慨激昂的說道:“我軍近年來連遭敗績,皆因輕視敵國而起。”


    “這兩年,秦國悄無聲息,不知在謀劃著什麽,魏國入秦的商隊更是成倍的增加,老臣擔心,秦國在操練新軍,圖謀不軌,我河西守軍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一旦秦國來襲難以抵禦。”


    “大魏國為四戰之地,南有大楚,東有強齊,北有燕趙,西有弱秦。”


    “君上有稱王之誌,實乃大魏國臣民之幸,然君上稱王,必要擇其一方而滅之,以防有後顧之憂,這四方最佳的選擇,就是秦國!”


    魏武侯沉吟了片刻,詢問道:“以老將軍之見,多少兵馬可以滅秦?”


    “請君上將安邑的五萬精銳鐵騎調往河西,歸臣統轄,方可一舉拿下櫟陽。”


    “什麽?”魏武侯一下子驚訝地瞪起了眼睛,“五萬鐵騎給你,安邑如何防守?”


    “老將軍,都城安危,豈是兒戲?如今我大魏國最大的威脅,是楚國再次偷襲安邑、齊國再次來攻,而非關外的秦國。”


    龍賈大聲說道:“大魏國隻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君上親自督戰,與秦軍速戰速決,才能一舉將秦國剿滅,屆時,縱然齊楚襲擊,我軍也可立即迴師,安邑決然無憂。”


    “臣啟君上……”就在此時,丞相公叔痤站了出來。


    “國雖大,好戰必亡,龍賈將軍善於攻伐,不善謀劃。”


    “秦國雖然貧弱,但秦人悍勇,大魏國與秦國交戰數十年,都滅不掉秦國,如何一戰能滅?”


    “滅秦稱王之事,需要從長計議,目光要放長遠一些,大魏國如今是要在中原稱霸,秦國一個西陲小國,不足為慮。”


    “而稱霸中原,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如何瓜分晉公的百裏食邑。”


    魏武侯點了點頭:“分地之事,我與趙使、韓使已經定下,我取晉中,趙取晉北,韓取晉南。”


    龍賈見話題順勢被帶到了分晉一事上,心中大急,他這次迴安邑,目的就是為了提醒魏武侯要重視秦國。


    “君上,公叔丞相,秦人悍勇,此時正是滅秦良機,若是延誤,等秦國坐大,悔之晚矣!”


    “秦國坐大?”魏武侯冷哼一聲:“龍賈將軍可知秦國的國君是何人嗎?”


    “是嬴師隰(xi)。”


    “龍賈將軍,你說是何人?”魏武侯憋住笑意,似乎沒有聽清。


    “秦國的君主,是嬴師隰。”龍賈淡淡重複。


    突然,魏武侯縱聲大笑:“我還以為秦襄公複生了呢,原來是那個寄人籬下的秦國老公子啊!”


    “哈哈哈!”大殿中傳出了一陣哄笑聲。


    魏國的君臣,對秦國的國君嬴師隰再熟悉不過了。


    嬴師隰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的祖父嬴悼子就奪了他的君位,並將他流放到河西之地任由他自生自滅。


    後來,嬴師隰被魏文侯接到了魏國,精心照料,接受了良好的中原文化教育,也跟李悝、吳起等名臣名將學習了不少為政治國之學與排兵布陣之術。


    魏文侯想用魏國的文化、經濟、軍事來潛移默化的改變嬴師隰,想把他變成一個魏人,至少是親魏的秦人。


    將來可以用嬴師隰控製秦國,如果魏國背後有一個安定的秦國,則魏國可以無憂的攻滅中原諸國,以此實現魏國統一天下的目標。


    不過在嬴師隰心中魏國還是自己的敵人,因為魏國興起後不斷攻擊秦國,占領了秦國全部的河西之地,連鎮國之關函穀關也被魏國占領了。


    那時候還是魏國太子的魏擊比嬴師隰大十歲,可以說嬴師隰是在魏擊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就連嬴師隰能夠奪取秦君之位,都是因為受到了魏國的幫助。


    七年前秦國的出子之亂時,已經是魏國君主的魏武侯對嬴師隰入秦爭權相當的支持。


    他想利用嬴師隰掌控秦國。


    魏武侯不僅答應給予軍事上的幫助,還打算把他妹妹魏國公主嫁給嬴師隰為妻,以示魏國對嬴師隰支持。


    不過嬴師隰深知秦魏近三十年來年年征戰,魏國欺辱秦國多矣,如果魏國支持他奪權,則會引來秦國民眾的強烈不滿。


    因此嬴師隰拒絕了魏武侯的幫助,也不娶魏國公主為妻,隻給了魏武侯一個承諾“終魏武侯之世,秦國不主動攻擊魏國”。


    魏武侯雖然對此十分不滿,但還是放嬴師隰歸國了。


    因為在他心中,這個卑微怯懦的秦國老公子,對魏國造不成什麽威脅。


    龍賈微微歎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無法說服魏武侯和朝堂上的這些大臣。


    人如果聽多了恭維的話語,都會在這種權勢中,迷失了雙眼。


    “龍賈將軍,敢問河西守軍幾何?”公子卬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挺胸抬頭的站了出來,儼然一副貴族氣質。


    “河西守軍,十萬之眾。”龍賈迴答。


    “十萬之眾。”公子卬不禁笑了出來。


    “龍賈將軍要調兵五萬,拿下櫟陽,可見秦軍不強,將軍何不以手中十萬河西軍,拓土立功,到時候本公子親自為你牽馬。”


    龍賈被氣得胡須簌簌抖動,打仗哪有用人數來決定勝負的,真是胡言亂語。


    他正色道:“公子不聞兵諺,‘萬人被刃,橫行天下’?吳起昔日隻有精兵三萬,卻是無堅不摧。兵貴精,不貴多,秦人悍勇,秦國不是單憑河西一軍就能攻破的。”


    公子卬大為不悅,他極為厭惡別人對他的這種訓誡口吻,當初的吳起就是這般討厭,但吳起畢竟是兵家名士。


    如今一個老龍賈也敢來教訓他,好像將他當做沒上過戰場的黃口小兒一般,當真豈有此理!


    他正要斥責龍賈,公子罃卻眨眼示意,站出來嘲諷笑道:“龍老將軍,吳起三萬精兵,無堅不摧,如今你有十萬魏軍。他能橫行天下,難道你就不能麽?”


    龍賈亢聲道:“十萬魏軍並非精銳,公子應當知曉。”


    “兵不精,將之過也,老將軍你鎮守河西十餘年,竟將精兵帶成了衰兵,盡失為將之道,難道還有功了嗎?”


    公子罃儼然一副訓誡的口吻,想把胸中的鬱氣傾瀉而出。


    龍賈激憤的高聲說道:“當年我接手河西軍的時候,君上就反複說河西無戰事,將軍中精銳全部帶走,要與諸國逐鹿中原,隻給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萬。”


    “近十年來,老夫慘淡經營,收留林胡降卒遊勇,兵力增加為十萬,訓練得尚能一戰,難道還有罪了嗎?”


    “若是君上覺得老夫有罪,大可治罪,老夫絕不辯言!!”


    魏武侯見龍賈認真起來,知道這個沙場老將剛烈之極,生怕當場有個三長兩短,連忙擺手道:“龍賈將軍息怒,魏罃、魏卬無知,隨便說說而已,何必當真計較?”


    “此時不是滅秦的良機,還是聽公叔丞相的,先分晉地,滅秦稱王的事擱後再議。”


    龍賈也不再堅持,坐迴了桌案後,他心中已經下定主意,一退朝就離開安邑,返迴河西。


    這魏國的廟堂根本就不是他這個上陣殺敵的將軍能呆的地方,軍營才是他的歸宿。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龍賈的心卻猛然沉了下去。


    魏候尚且不說,因為被眼前的權勢迷失了雙眼,但兩個魏國的公子都是目光短淺之人。


    龍賈當真是哭笑不得了,他心中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國走向衰落嗎?


    否則,這樣的公子若是當上國君,和他這個一輩子在戰場上滾爬的老軍頭,能擰在一起麽?


    他當真是心裏沒底,若僅僅是個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


    這些膏粱子弟瞧他土氣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國君對他這樣年高的老軍特有的辛苦沒有一聲撫慰,也可以忍了,這些都可以忍。


    可是,龍賈實在不知道,河西守軍,近十萬將士將要何去何從,這可是十萬條鮮活的生命。


    當年,他這個“龍不死”,可是連威名赫赫的吳起都敢頂撞的。


    那個吳起,隻要你頂撞得對,他非但不記仇,事後反而給你報功升爵。


    就憑這一點,吳起與軍中將士結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誼,打起仗來一聲吼,人人拚死命。


    沒有一個士兵逃亡過,沒有一個將領在戰場上做過手腳,甚至,不打仗時連個違反軍紀的都沒有。


    那個仗打得,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諺雲:“一將不良,窩死千軍。”


    若是遇上了一個不知打仗為何物的君主,還要事事聽命於他,看樣子,他是絕不會允許部屬頂撞的……該如何與這樣一個君主相處?老龍賈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君命如此,廟堂如此,龍賈也隻有但求問心無愧了。


    魏武侯充滿了威嚴的聲音打斷了龍賈的思緒。


    “公叔痤!”


    “老臣在。”


    “你著手準備迎接齊候一事,定要叫齊候看到我大魏國的強盛。”


    “老臣領命!”


    “退朝!!”


    魏武侯大袖一揮,轉身離去。


    “君上萬歲!!”


    殿中的文武大臣齊齊行禮,然後慢慢的走出大殿。


    田布從偏殿中走出時,發現公叔痤正等在門口,連忙快走兩步,躬身行禮。


    “魏相!”


    公叔痤態度冷淡的拱了拱手:“齊候突然尊魏稱王,還要來安邑朝拜,真的是好算計啊。”


    田布微微一笑:“我看魏相好像不太高興啊!”


    “高興,為何不高興,魏齊兩國近鄰,結盟止刀兵,好事一樁嘛!可是…”


    “可是什麽,魏相但講無妨。”


    “齊候折身朝拜之舉公叔痤佩服,可是有人卻說,齊候此舉,貌似謙恭,實則居心叵測。”


    田布看了公叔痤一眼,有人說?我看就是你這個老小子說的。


    “哈哈哈,這就是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難逃小人之嫌了。”


    公叔痤的臉色一沉,隨即哈哈一笑:“不知道齊候尊魏稱王,是何人的主意?”


    “齊國新君登位,四鄰皆有異動,燕國陳兵邊境,三晉虎視眈眈,若是我魏國牽頭,齊國難求自保,索性把魏國拉下水,這一招,不費一兵一卒,便可退四國雄兵百萬,妙哉,妙哉!”


    田布驚訝的看著公叔痤,不愧是魏相,竟然有如此見識。


    “魏候欣然答應君上朝拜,恐怕早有稱王之意吧,三晉同盟,燕國腐朽,秦國貧弱,楚國蠻夷,若是齊國再尊魏稱王,那麽魏國稱王就順理成章了,魏候亦是高招啊!”


    公叔痤哈哈一笑:“齊使小瞧魏國了,耍心眼,魏國甘拜下風,論打仗,沒有任何一國是魏國的對手,魏國若想稱王,不必如此費心。”


    田布笑而不語,二人說話間已經走出了宮殿。


    公叔痤登上了駟馬軺車,迴頭看了田布一眼,隆隆而去。


    對於齊國的算計,公叔痤看破不能說破,因為這是陽謀。


    就如同靈丘之戰齊國輕騎偷襲聯軍大營一樣,他即便知道齊軍難以攻破大營,卻不得不迴防救援,因為營中有四國君主。


    這次齊使來魏,帶來了尊魏稱王的國書,正合魏候的雄心壯誌,他若忤逆,吃力不討好,所以在朝會上,他機巧的轉移了話題。


    在龍賈提出滅秦才能稱王的建議後,他把兩件事綁定在一起,把魏候的注意力轉到了分晉一事上。


    公叔痤眉頭擰成一團,胸口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到底是誰在為齊國謀劃,招招陰損,卻又都是陽謀,讓人難以提防。


    田布站在宮門前目送公叔痤的軺車遠去,自己也登上了軺車。


    “走,迴國府驛館!”


    國府驛館的正廳中,江寒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頭上紮著整齊的發冠,手裏捧著一卷竹簡,麵前擺著一壺沏好的茶。


    “江先生。”田布對著麵前的年輕人微微一拜。


    “上大夫!”江寒起身迴了一禮:“今日入宮,如何啊!”


    “魏候答應了君上的朝拜,未提稱王之事。”


    “這就夠了。”


    江寒笑了笑:“促使魏國稱王之事不能急於一時,埋下這顆種子便好,接下來就需要齊候來安邑,朝拜魏候了。”


    田布點了點頭:“老夫明白,即刻傳信迴臨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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