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將注意投了過去,許是庶人多是大嗓門,尤其是這一類走南闖北的私販,棚頭幾人的說話聲竟隔了兩三丈地傳來。


    孔顏正是百無聊奈之際,又不耐關窗燠熱氣悶,索性做了那旁聽之人。


    隻見正對馬車坐的一個大漢砸著嘴道:“老頭,你咋背了一籠藥草?”


    “是呀!”側坐的大漢立馬接口,大約是同老頭認識,語氣裏帶了幾分熟識,“張老頭,沙州城頭才被那西夷人給搶了個精光,糧食比這山頭摘的藥草當賺吧!”


    隔桌的老漢放下粗茶碗,嗬嗬笑道:“老頭子都五十了,可比不上你們壯實,糧食那重背不動囉!”


    老漢說的合理,側坐的大漢卻是不信,吆唿道:“你老壯實著呢!咱都沙州偏縣的人,俺還不知道你!”說著將腦袋往過一探,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可是有啥內幕?說一下吧!”


    這話一起,一個棚頭的人全向老漢看去。


    見狀,老漢心許知得說一番了,當下朝同鄉的漢子陰沉沉一看,便是含蓄笑道:“能有啥內幕,不過是聽說魏二公子為咱平頭老百姓著想罷了。”說過一句,睨向眾人,“魏二公子知道吧?那可是咱們河西節度使魏大人的二公子……”


    話音未落,最先說話的漢子已是沒趣打斷道:“得了,咱們河西人能不知道皇帝老兒,還能不知道魏家!快別賣關子了!”


    老漢無奈隻好說道:“上幾個月不是廢了王賦麽,魏二公子便監管了這項,還儲備了一些糧食入秋賑災,這不沙州被搶掠一光,俺就聽說魏二公子挪了一批糧食給沙州城頭。這麽一聽估計沙州也不大缺糧食就是!”說著手把上桌頭的藥草簍子,“又聽說魏二公子為救魏大公子受傷,便想著西夷人蠻橫,不定傷了多少城頭人,於是就打算販些藥草過來!哪有啥內幕喲!”


    小馬店老板也是一個四五十的人,見老漢說完好幾個大漢臉色微變,估摸著這幾人是都拖販的有糧食,心頭一軟,便就這話頭打岔道:“說來這魏二公子真是一條漢子呀!”


    眾人一聽店老板這樣感歎,看來又是一個知道內幕的,存著探聽糧食行情的主意,都不約而同的轉了注意。


    店老板見眾人看了過來,破西瓜的動作這就停下,擺談道:“魏二公子大仁義呀!甘州不是半月前就收複了,魏大人將後麵的事給了魏二公子和魏三公子,這可是得功的好時機。但魏二公子卻念著沙州百姓,將這大功讓給了魏三公子不還連夜調糧運糧到咱沙州,可不走運遇到陷入西夷的包圍!為了救魏大公子,魏二公子簡直奮身不顧,唉——”


    說著一歎,本想停一停,就被聽得正津津有味的一眾人催促道:“怎麽樣了!?救了沒?”


    見眾人是被吊足了胃口,店老板滿意說道:“人救是救了,可惜也把自己給搭進去了,聽說魏二公子至今還重傷不醒呢!”說到這眼裏精光一閃,又是感歎道:“若不是為了救大公子,那吐蕃首領哪還掉下一隻手臂,怕是連頭都沒了!可惜魏二公子又錯過了一個大功,還讓運往沙州的糧食被燒了一半!”


    糧食被燒了一半!?


    幾個大漢立時精神一震,都暗道總算不是白走一趟,但這發災難財的事自然悶在心底,隻聽其中有人感慨道:“以前隻聽魏大公子威名,魏三公子少年英雄,如今才知魏二公子是真英雄!真漢子呀!”


    邊域百姓民風強悍,言論大膽不拘,但到底不敢太過,旁又有一大隊官兵,店老板這見差不多岔開話了,又見恭房頭有小姐出來,連忙一刀破開西瓜,喲謔道:“破瓜解渴了!”


    三伏天頭,沒比西瓜更好的消暑,眾人哪還管其它,紛紛唿哧大嚼,瓜水、瓜子兒糊了滿臉,不見吱聲。


    孔顏訕訕收迴注意,她沒想到一個偶然,竟斷斷續續聽了魏康的好話。


    他們京中人家,尤是有爵位之家,兄弟鬩牆實屬平常,甚至同室操戈也有,可她卻沒想到魏康居然奮不顧身去救魏成!


    想到這群庶人所言,再念及魏康走失八年同前世最後奪得節度使之位,孔顏眼前就浮現魏康一連兩次的欺辱,當下心裏便多了一份不以為然,隻是想到魏康調糧救濟災民之事,到底怔了一怔。


    就發怔的半晌功夫,英子、寶珠已迴到車上,便見孔顏望著茶棚發怔。


    寶珠湊臉看去,見是幾個大漢正嚼著西瓜,遂說笑道:“少夫人可是想食瓜了?奴婢聽說這沙州雖在沙漠頭,不過種出的瓜可甜了!”說著一邊取下幃帽一邊眼睛發亮道:“對了!早年二老爺得皇上賞賜的貢品哈蜜瓜,聽說就是這產的!”


    聽寶珠一番大驚小怪,孔顏省過神來,想著自己為魏康究竟是如何發起愣來,心下就一陣不得勁,暗道管他作甚,她隻要守著本分便是,免得近了不知這人何時又來勁發怒,把自己惹一身腥。如此一想,孔顏便讓自己從魏康的事上移開注意,就了寶珠的話閑談起來。


    一時間,馬車上主仆相談甚歡,言笑晏晏了起來。


    這樣大約停了兩盞茶的時間,馬車也在孔顏她們的言笑間重新上路。


    閑暇時光最是容易過去,兩個時辰的行程不覺已盡,這便到了沙州城。


    正如路上大漢隨口說的,河西人可以不知長安天子,卻沒有不知道涼州魏家的。


    且不多言魏家在河西如何勢大,總歸是不敢怠慢了如今已身為魏家婦的孔顏,何況魏康英雄大義又怒斬吐蕃三王子的功勳遠傳,俗語有言夫貴妻榮,如此當地任誰對上孔顏自然不敢疏忽輕待。就如沙州城門口一大早就有得令的小吏,掐著行程點恭候著,好似看不見正上午的烈日,一個勁兒的哈腰點頭將他們一行人迎入城頭。


    馬車的車窗已被關上,車外的一切都被阻隔在蠟白的窗戶紙上。


    然而,白晃晃的夏日陽光照射下,隱約能透出幾許外麵的情景,就算仍舊難以看個清楚,操著沙州口音的聲音此起彼伏傳來,賣兒女,賣自身,或乞討的聲音不從間斷。


    空氣裏似乎都飄著一股絕望的味道,隔著車窗油紙也能聽到一聲聲哀歎。


    孔顏饒是已有心裏準備,知道戰後的沙州必是滿目蒼夷,卻不防戰火下的哀聲讓人如此心顫。


    昔日繁華的邊城重鎮,唯今隻有蕭瑟與傷痛。


    大約沒有經曆過戰爭,甚至連一場荒災都未經曆過,一下麵對被敵寇侵占了一月之久的沙州城,孔顏主仆都有些難以承受,誰也沒去望窗一眼,僅僅是街道上傳來的哀歎已足夠她們受的。


    好在戰火之下的百姓多是麻木了,見到軍隊登時如驚弓之鳥的縮在路旁,這些聲音很快漸消漸遠,孔顏乘坐的馬車也隨之停下。


    “二少夫人,到了!”猶自沉寂在那些絕望之聲中,馬嬤嬤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聞言,孔顏主仆三人怔怔迴省,英子反應最是快,連忙打開車門道:“麻煩馬嬤嬤了。”說著拉了一把寶珠,一車上一車下伺候孔顏下車。


    這才站定,熱浪撲麵而來,夾雜著黃沙吹了一臉。


    孔顏連忙以廣袖罩麵,等待風沙過去。


    一時風過,烈陽高懸,恢複如常。


    馬嬤嬤是在沙州待過好些年的,不然也不會被陳氏指定了過來,她當下率先挪開麵來道:“沙州風沙大了一些,還望二少夫人多擔待。”


    孔顏經過方才那一路走來,心頭震撼之餘何敢再有挑剔,她撫了撫衣袖道:“馬嬤嬤不用特意顧念我。”想著馬車停了一柱香的時間,馬嬤嬤才過來請她下車,看來是已經弄清了一些雜事,便問道:“二爺呢?先領我去看二爺吧。”


    見到孔顏不嫌棄當下環境,馬嬤嬤鬆了一口氣,麵上卻又為難道:“二夫人見諒,老奴剛才得話了,老爺正在大爺房頭呢,老奴得趕緊帶了人過去。”


    孔顏看了眼馬嬤嬤身後跟著的大房丫頭並張大夫一應人等,心中有數,自是不會為難馬嬤嬤,且婆母不在,也沒得兒媳單獨去拜見公爹的,當下就道:“我一個人先去看二爺就是。”


    馬嬤嬤頓時眉鬆眼開,讓了身後一個仆婦上前,笑道:“她是熟識這裏的,可以領著二少夫人過去。至於行禮,因著時辰趕,就讓馬車一路駛到院子口,行禮則還在外麵晚些送來。”


    這樣安排無甚不妥,又一路舟車勞頓,委實也無精力與馬嬤嬤在這裏寒暄,孔顏也不多言,當即讓仆婦前頭帶路。卻不想不及走及,便見眼前一院門口裏三層外三層士兵看守。


    乍然在內院見如此多外男,孔顏一驚,忙要以扇遮麵避開,那層層士兵已整齊跪下道:“屬下參見二少夫人!”


    聲如洪鍾,語氣恭敬。


    孔顏一怔。


    他們怎知自己?


    而且還這樣恭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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