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替死鬼守節,隻怕人家容不得我。”內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著靈櫬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麽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她可以想像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內侄沉吟半晌,與眾人商議,她姑媽隻是不開口。靈床布置既畢,放下拜墊,眾人一個個上前磕頭。銀官磕過了,內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鬆了綁,也讓她磕個頭。霓喜頓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眾人緊緊拉住了,她隻是往前掙。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竇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被人扯住了,她隻是啞著嗓子頓腳叫喚著:“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髮也顛散了,披了一臉。那內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著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竇家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內侄忙道:“你別發急。鄉下的日子隻怕你過不慣。”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迴到鄉下去,什麽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鄉下出來的,還迴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於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裏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著太陽裏的行人,人身上粘著汗酸的黑衣服;走幾裏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迴去不可麽?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內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幹,肉裏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她將髮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裏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整個的房裏就隻床頂上這隻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爭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後腦殼,哇哇哭起來。霓喜抱了他走到後陽台上。這一早上發生了太多的事。陽台上往下看,藥材店的後門,螺旋形的石階通下去,高下不齊立著竇家一門老小,圍了一圈子,在馬路上燒紙錢。錫箔的紅火在午前的陽光裏靜靜燒著,竇家的人靜靜低頭望著,方才那是一幫打劫的土匪,現在則是原始性的宗族,霓喜突然有一陣淒涼的“外頭人”的感覺。她在人堆裏打了個滾,可是一點人氣也沒沾。


    她抬頭看看肩上坐著的小孩,小孩不懂得她的心,她根本也沒有心。小孩穿著橙黃花布襖,虎頭鞋,虎頭帽,伸手伸腳,淡白臉,張著小薄片嘴,一雙凸出的大眼睛,發出玻璃樣的光,如同深海底的怪魚,沉甸甸坐在她肩頭,是一塊不通人情的肉,小肉兒……緊接著小孩,她自己也是單純的肉,女肉,沒多少人氣。


    她帶著四個小孩走出同春堂,背一個,抱一個,一手牽兩個,疲乏地向他家的人說道:“我走了。跟你們下鄉的話,隻當我沒說。可別賴我捲逃,我就走了個光身子。事到如今,我就圖個慡快了。”


    她典了一隻鐲子,賃下一間小房,權且和孩子們住下了。


    她今年三十一,略有點顯老了,然而就因為長相變粗糙了些,反而增加了刺激性。身上臉上添了些肉,流爍的精神極力地想擺脫那點多餘的肉,因而眼睛分外的活,嘴唇分外的紅。家裏兒啼女哭,烏糟糟亂成一片,身上依舊穿紮光鮮,逐日串門子。從前結拜的姊妹中有個在英國人家幫工的,住在山巔,霓喜揀了個晴天上山去看她,喬素梳妝,身穿玉色地白柳條夾襖,襟上扣一個茉莉花球,斯斯文文坐在外國人家廚房裏吃茶說話。她那幹姊姊是立誌不嫁人的,腦後垂一條大辮子,手裏結著絨繩。兩個把別後情形細敘一番,說到熱鬧之際,主人迴來了,在上房撳鈴,竟沒有聽見。隔了一會,湯姆生先生推門進來叫阿媽,阿媽方才跳起身來答應不迭。這工程師湯姆生年紀不過三十上下,高個子,臉麵俊秀像個古典風的石像,隻是皮色紅剌剌的,是個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裏,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媽道:“晚上預備兩個人吃的飯,一湯兩菜,不要甜菜。”說罷,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去。阿媽便告訴霓喜,想必待會兒他有女朋友到此過夜,就是常來的那個葡萄牙人。霓喜詫異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個?”阿媽笑向她解釋,原來她主人向來有這規矩,第一次上門的女朋友,款待起來,是一道湯,三道菜,一樣甜菜。第二三次來時,依例遞減。今天這一個必定是常來的。因此享不到這初夜權。霓喜嘖嘖道:“年輕輕的,看不出他這麽嗇刻!”


    阿媽道:“他倒也不是嗇刻,他就是這個脾氣,什麽事都喜歡歸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霓喜道:“有了太太沒有?”阿媽道:“還沒呢。人材差一點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自在的,有多好?弄個太太,連我也過不慣——外國女人頂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說著,湯姆生又進來了,手執一杯威士忌,親自開冰箱取冰塊。阿媽慌忙上前伺候,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這兒,陪著客人說話罷。”阿媽笑道:“倒的確是個稀客。您還沒見過我這位幹妹子哪。”湯姆生嗬了嗬腰道:“貴姓?”阿媽代答道:“這是竇太太,她家老闆有錢著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讓人霸占了去,撇得我這妹子有上梢來沒下梢。”湯姆生連聲嘆吒,霓喜斂手低聲笑向阿媽道:“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著會女朋友呢,有這工夫跟你聊天!”阿媽又道:


    “她說的一口頂好聽的英文。”湯姆生笑道:“可是她這雙眼睛說的是頂好聽的中國話,就可惜太難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訕著取過阿媽織的大紅絨線緊身來代她做了幾針。頭上的擱板,邊沿釘著銅鉤,掛著白鐵漏鬥,漏鬥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臉上,像細孔的淡墨障紗。紗裏的眼睛暫時沉默下來了。


    湯姆生延挨了一會,端著酒杯出去了。不一會,又走進來,叫阿媽替他預備洗澡水去,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絨線,道:


    “好鮮和的活計。竇太太打得真好。”阿媽忍笑道:“這是我的,我做了這些時了。”湯姆生道:“我倒沒留心。”他把一隻手托著頭,胳膊肘子撐著擱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阿媽道:“我早就想煩你打一件絨線背心,又怕你忙不過來。”阿媽笑道:


    “喲,您跟我這麽客氣!”’她頓了一頓,又道:“再不,請我們二妹給打一件罷?人家手巧,要不了兩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針豎起來抵住嘴唇,扭了扭頭道:“我哪成哪?白糟蹋了好絨線!”湯姆生忙道:“竇太太,多多費神了,我就要這麽一件,外頭買的沒這個好。阿媽你把絨線拿來。”阿媽到後陽台上去轉了一轉,把拆洗的一卷舊絨線收了進來。霓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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