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裏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隻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著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別的打算。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著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裏還有別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隻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裏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裏人決不能說什麽說。”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她一隻手撐在裏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別過臉去,嘆口氣,更無一語。


    鍾停了,也不知什麽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裏迷了路。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床上這將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麽都明白,什麽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著,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燉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裏人迴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帳去了,心裏隻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將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午飯後,堯芳那內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裏就有些嘀咕,偷空將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託故出去了一趟,隻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裏。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裏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號,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麽個妖嬈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將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裏,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麽冒冒失失沖了來?竇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裏?”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著你嘛!記掛你,倒記掛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究竟是怎麽迴事,我還是不懂。”玉銘道:“我也是不懂。”霓喜道:


    “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霓喜道:“鑰匙帳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霓喜道:“他對你怎麽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麽,就說他眼看著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霓喜點頭道:“別說了,說得我心裏酸酸的。我對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麽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隻說我到修道院裏去請大夫。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我急著要見你一麵,和你說兩句話。”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裏似火燒一般,拉著他道:“我到店裏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麵,店裏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竇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銘道:“我何嚐不這麽想,一時抹不下麵子來。”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將來重新打。”


    當下匆匆別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將那根金簪子拿了來。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淨淨,咬準了說並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裏。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霓喜待要與她拚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迴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隻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討主意,讓他陪著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板,惟有同春堂在門板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著“夜半配方,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麵去,聽那荒地裏的風吹狗叫,心裏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板,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


    “找姓崔的。”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來了。”他從後門兜到前麵來,頓腳道:


    “你怎麽還不迴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麽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爭這一天。”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裏,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裏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板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丟了首飾的事,將錯就錯,隻當是專誠來和他敘敘的。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竇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別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丟在家裏,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幹妹子家。”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霓喜將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糙包。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著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著一串鑰匙。玉銘摸索著道:“硬邦邦的,手上槓出印子來了。”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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