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


    桑德崖能成為羿裔斯將軍的心腹,究其原因,就是在於他的憨直。


    將軍所說的“羨慕”明顯意味深長,可無毛牛頭人卻隻是在因為羿裔斯結束失聯而喜極而泣,壓根沒往更深處去想。


    倒是讓羿裔斯有些過意不去,他頂著重傷又漏風的嘴唇安撫了他幾句後,便轉向左吳,輕笑:“看來您成功了。”


    左吳有些好奇:“是怎麽成功的?我自己倒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羿裔斯唿氣,從一堆殘骸中勉強起身,破破爛爛的手撿起了地上的一顆眼球——


    將軍他自己的眼球,裏麵搭載的視界在器官離體後還在忠實運作,將兩隻眼睛看見的景象統合成一副,又因為受損後顯得有些模模糊糊,有了油畫般的虛幻。


    眼球看到的景象被傳送到數萬光年外。


    左吳瞳孔一縮,忽然明白了什麽叫“奇跡”。


    太空之中,盡是殘骸,從靜謐行星環繞運行的恆星那頭,到將軍幾乎伸手可以碰到的咫尺之間,盡是如此。


    超空間航道的出入口已經失守,其仿佛經受了敵人野蠻無比的侵入般,散發出的光芒也盡是糜爛。


    這些隻是被羿裔斯揮動眼球時的驚鴻一瞥,他想讓左吳看得不是這個。


    很快。


    如油畫般的視野停留在了如連珠般的造物遺骸上。


    它們都是通信用中繼衛星的殘骸,理所當然沒有逃過天使們衝到行星後的肆虐。


    甚至特意隱藏起的備用衛星,也被天使們像探險遊戲一樣輕鬆找出,撕碎。


    通信隨之中斷。


    天使們甚至在意興闌珊,找到羿裔斯時還在調笑,抱怨他為什麽不把“寶藏”藏得更深一些。


    然後一巴掌扇飛了他。


    恰逢其時,左吳的加冕悄然完成。


    將軍本該會因為天使的巴掌而頭顱碎裂,卻好巧不巧,天使打碎他潛水頭盔的力道,也讓頭盔中氣體迴流,撐爆了潛水服氣閥的同時,產生了奇妙的緩衝力。


    他倒下,意興闌珊的天使也沒再補上幾腳,隻是轉身投入太空,感到越來越無聊。


    幾分鍾後。


    自短暫的昏迷中清醒的將軍將擋住視線的頭盔碎片掰掉,發現自己隻是被拍掉了一隻眼睛,掉了幾根手指腳趾,氣態與血肉混合的身體中血管也爆掉了一些。


    和天使可以手撕戰艦的表現來看,這已經是如此的奇跡。


    還有,太空中的那些通信衛星也是一樣。???.


    正式衛星和備用衛星都被摧毀,殘骸拋擲到太空中,好巧不巧撞在一起;然後造物的ai赫然發現各自的殘餘恰能補足相互的缺失。


    通信便如此恢複。


    甚至有些已經被撕成碎片的軍團人員,在靈能場蘊含的不甘中接觸到其他戰友的屍體,忽然獲得了新的生命,就如星海聯盟這邊骨人一族在停屍場中的起源。


    這樣的“奇跡”在這片小小的星空間數不勝數。


    左吳過了許久才將因為訝然而發散的心神收迴,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麵溫度三十三度,內裏流淌著三十六攝氏度左右溫暖的血。


    和從數十萬年前地球上的遠古,到已是星海時代的今天,所統共誕生過的大約一千八百億名人類,應該沒什麽不同。


    但這股已經幾乎消亡的血脈,就是能讓數萬光年外的戰場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此不可思議。


    也難怪以往純血人類在時,會在這片銀河中如此有存在感——持有星海聯盟的原始股份,在各個方麵都舉重若輕。


    甚至衰敗如此的帝聯還能在現今維持住區域的霸權,憤然和周邊幾百個政權有大大小小的摩擦爭鬥,互有勝負。


    也是在吃當初的老本。


    可能讓一個政權興盛如斯的純血人類還是滅亡了。


    一如數萬光年之外,將軍身邊這般充斥著滅亡光景的戰場般;這還隻是一個戰場,是帝聯自己最後的熟人所在的地方。


    也因為同自己聯絡的需要,不惜成本動用了無數中繼衛星,途徑了一個又一個常開的超空間航道,才將通信延遲壓縮到一個差強人意的範圍之內。


    因為這片戰場這個軍團甚至這個雙星星係,對左吳來說最熟悉,他升起占有欲才更容易。


    若氣運可以度量,那其在將軍身邊應該最濃鬱。


    而其他並沒有和自己產生過交集的地方呢?


    左吳將拳頭漸漸握緊,在這簡陋王座上的坐姿漸漸端正。


    通信的音頻中,將軍的氣息越發粗重,隱隱又有那種嗓子深處吹起血沫的聲音。


    而桑德崖此刻終於調整好了心態,將眼角因為剛才通信恢複時顯得喜悅的淚痕給擦幹,因心中重燃的希望所驅動,問出了左吳隱隱有些不想麵對的問題:


    “將軍,我們達成了這麽多的條件,我們讓陛下歸來了!這樣的我們……可以勝利了嗎?”


    可以勝利了嗎?


    這句話轉化為音頻文件,大小不過幾千字節。


    隻是數萬光年的距離無數中繼衛星的努力,讓它的傳播成本指數級飆升,再傳入將軍耳中時,用“一字千金”來形容都不過分。


    卻顯得如此沒有誌氣。


    羿裔斯搖搖頭,扒拉了幾片地上潛水頭盔的殘骸,如同自己的至寶般握在手心裏麵,勉力站起,向初丹天使蠻橫突入戰艦所造成的破口那裏走去。


    一地狼藉,慘不忍睹。


    隻是這艘星艦的自我修複係統卻恰巧沒有損壞,一層如肥皂液滴般的薄膜在眼前碩大的破口上生成,阻止了空氣繼續逸散,卻沒有擋住羿裔斯投向太空的視線。


    有些模糊,羿裔斯不得不把手中自己的眼球舉到太陽穴附近,這才是視界平日運行的正常高度,能讓他看到的景象清晰一些。


    之前因視界故障,而看到的如油畫般的風景漸漸褪去瑰麗,被真實的色澤取代。


    遠處如雲的戰艦殘骸中,正接二連三發生的奇跡清晰的映入將軍的眼睛。


    奇跡是什麽?


    如烏雲般的戰艦殘骸中,發現的幸存者比想象中多就是奇跡;他們所受的傷比想象中小就是奇跡,從各個近乎必死的境地中所生還就是奇跡。


    有人還能拿起武器,就是奇跡。


    初丹天使們從古老星門離開,進入超空間航道後選擇了不同的目的地,到達這羿裔斯所在,擁有兩個恆星的星係後,數量已經被稀釋了不少。


    以及天使們並沒有駕駛造物,而是如同原始又充滿活力的生靈在太空中躍動,如此嬌小,靠尋常手段根本難以捕捉他們的身影。


    一個個身高平均在兩米左右的天使個體,在太空這種需要天文單位才能方便度量的尺度下,他們恐怕比病毒相對於人體還要微小。


    加之他們跨越這種距離的方式,是在享受摧毀自己身體帶來的極致痛苦時,讓他們高維世界的化身將身體重新捏好,用虛空相對於現實是一步千裏的特性,將身軀投入太空中。


    宛如瞬移一樣。


    前一秒還遠在航道口,下一秒就貼在了戰艦表麵,展開他們狂暴又歡愉的破壞。


    這是一次又一次無法應付的偷襲。


    但羿裔斯現在掌握了觀察到這些天使的訣竅——就是哪裏的星艦發生了爆炸的火光,他們就在哪裏,如是而已。


    加之在破壞和肆虐時,天使們更傾向於細細品味受害者的掙紮,宛如鈍刀割肉般,並不會使用他們無以被匹敵的速度。


    用視界才能勉強觀測到他們。


    奇跡在發生。


    天使們起初恍然未覺,他們因追求歡愉而有頗高閾值,麻木的像破破爛爛的石頭般的神經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奇跡在降臨,沒有發覺他們肆虐過的地方幸存者壓倒性的多。


    其中。


    有些幸存者因為奇跡的鼓舞,勇氣在燃燒,爬迴了各自的造物,拿起了最後的武器。


    羿裔斯朝他們伸了伸手,可充斥血沫的嗓子卻嘶啞,發不出任何聲音。


    是該鼓舞士氣的總攻信號?


    還是讓他們放下武器快逃?


    將軍想不到什麽樣的場景最適合當下,到頭來,放下的隻有羿裔斯他自己的手臂——


    其中還捏著潛水頭盔的碎片,被他壓入氣態與血肉的混合身體中,越發疼痛。


    因奇跡而開啟的反擊相繼啟動,羿裔斯有些不敢去看,因為這些反擊像星星一樣明亮。


    天使們措手不及,他們在愈發的意興闌珊中早已喪失了所有的警惕性;


    一具又一具可以撕裂金瓷的美麗身體在炮火中燃盡,而軍團的一些成員更通過造物鑽入虛空中,想在高維世界對這些天使進行狙擊。


    奇跡愈發耀眼。


    破損的武器按理來說炸膛的風險隻會出奇的高;進入虛空也原有百分之三十左右失敗的可能,失敗後他們的造物也需要進行一段冗長的充能。


    這些事一次也沒有發生。


    反擊也隨之更加轟轟烈烈。


    數萬光年外,桑德崖的臉也漸漸爬上了欣喜,無毛牛頭人在後悔自己問出“是否可以勝利”的問題如此愚蠢,又渾身燥熱,想加入這令人熱血沸騰的作戰中。


    一個又一個天使被送迴虛空,而軍團在虛空中的阻擊也讓他們的再生被拖慢了無數。


    若當初與燎原蠻子的鬥爭有這般氣運,又何嚐會讓創神檄文啟動,用幾顆主要的畜牧行星割地賠款,繼而引發全境內的糧食危機呢?


    說起來,帝聯上下唿喚皇帝歸來的高潮,也是發生在這糧食危機漸漸顯現它的威力,讓帝聯居民啃了許久平淡寡味的合成食品後。


    是不是一切冥冥中早有注定?桑德崖這麽想,偷看了眼視界中顯示著左吳那邊的窗口,沒有注意太空中的戰況。


    然後。


    宛如數學課上稍微的走神,黑板上便出現了無數令人看不懂的筆記般。


    才是高歌猛進的形式戛然而止。


    究其原因,隻有一個——


    天使們見獵心喜,好像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


    出乎意料的狀況讓他們本已意興闌珊又昏昏欲睡的神經重新興奮;他們的臉在太空中綻開了猙獰的笑顏;他們張開雙臂,在享受軍團的反擊給他們帶來的痛苦。


    天使在歡愉中揮舞起了爪牙,其超高速的位移讓羿裔斯受損的視界又一次失去了捕捉他們身影的能力。


    將軍抿嘴,他又隻能看到一連串的爆炸,火光更勝從前。


    隻是隱隱間,有一個小小的黑點離羿裔斯越來越近。


    將軍輕歎一聲:“桑德崖,關於你的問題,我們能否勝利?我隻能迴答……我不知道。”


    五毛牛頭人咬緊嘴唇,他也能看見在愈發絢爛的火光中,那個黑點離將軍越來越近。


    將軍的話語依然平靜:“你知道我為什麽羨慕你嗎?”


    “……不,不知道!”


    “因為你能在我們的陛下麵前,去繼續追蹤織褸的動向。”


    桑德崖茫然:“這有什麽好羨慕的?”


    羿裔斯笑了下,看著那黑點,漸漸坐下:


    “因為這是陛下給我的詛咒,他讓我終其一生都隻能去去走戰勝織褸這一條路,根本……無從抵抗。”


    “陛下!”


    將軍還在笑,笑得像哭一樣:


    “我真的感覺好矛盾,我的人生已經是要綁定在戰勝織褸上了。可我眼前這些一個個奇跡,為什麽又偏偏是織褸帶來的氣運?”


    “這麽矛盾,矛盾到醜陋的事情,是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模一樣?”


    一半是人類的血肉。


    一半是燎原的氣態。


    既無法沉浸於榮耀,這是氣態的拖累;也無法對自己施以徹底的唾棄;這是對人類血脈的玷汙。


    和現在的戰場如此相像——反抗的氣運是自己被迫痛恨的織褸帶來,可拋頭顱灑熱血在戰吼中與天使搏殺的,偏偏又是自己部下的心氣神。


    “真是,好不痛快。”


    羿裔斯搖搖頭,他已經能看清那個黑點是什麽——


    一個天使。


    揮舞著一根連接著頭顱的脊椎,笑得無比歡暢的天使;其手中的夏爾脊髓劍還栩栩如生,凝固著那名戰士生命最後的悲壯。


    天使落到將軍麵前,她歪頭,指指太空中的火光:“這是你做的?”


    將軍沒理她,隻是在對左吳笑:“作為軍人,陛下,我將貫徹我的職責,一以而終。”


    就是麵對敵人,作戰到那最後的一刻。


    他忽然揮手,將手中那些潛水頭盔的碎片向天使狠狠拋擲而去!


    說來也怪,這一下羿裔斯好像扔掉了心中所有的淤積。


    仿佛身份認同的缺失,榮耀與現實的矛盾,還有對織褸的憤恨和手下的惋惜,都隨著潛水頭盔的碎片被扔向了遠方般。


    天使咂舌,甚至沒有揮動她的夏爾脊髓劍。


    她又將多個新收藏。


    左吳咬牙,忽然抬頭,在羿裔斯人頭落地的前一刻低聲:


    “我必須告訴你,夕殉道還活著。”


    “他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一個叫離姒一個叫夕陽,是和你一樣純血人類與燎原人的混血,她們的母親叫離婀王。”


    “她們有個快樂的童年。”


    天使已經摘下羿裔斯的頭顱。


    小小的奇跡又發生了一次——頭顱還有意識,依舊將將軍最後一刻的想法轉化為了一字千金的文本,發送到了左吳眼前。


    是一連串的“哈哈哈哈”。


    還有最後幾句話:


    “是嗎?多謝。”


    “我們扯平了。”


    “你用天神裁決強迫我與織褸為敵;我對你用的天神裁決,讓你成為帝聯皇帝的契約,看來也沒失效。”


    “當時,你用你可以當個自由自在的閑散皇帝糊弄了過去;現在,帝聯有滅頂之災時,你也再難抽身而出了。”


    “哪怕之後你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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