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寧猛地抬頭,死死地盯著那台電話,好像這個叮叮作響的玩意兒是什麽危險的野獸。


    他深唿吸,調整了情緒,坐直了,拎起話筒。


    “維什尼亞克的事我們已經知道了,非常遺憾,他的家族對我們有所貢獻,他的葬禮應當被妥善安排,他的遺體應該被妥善處理。”


    平靜的男聲,高貴而疏遠,從聲音裏根本無法分辨對方的口音、年齡這類信息,但能知道他並不真的多麽遺憾於這件事。


    布寧說:“他在莫斯科給自己買了一塊墓地,想把自己葬在那裏。”


    男人澹澹道:“骨灰。”


    “明白。”布寧聲音低了低。


    男人轉而道:“交易必須如期進行。這是你最後一次主持交易,我們對你多年的服役表示感謝。”


    布寧沉默了很久,“如果可以的話,我有個小小的要求。”


    他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個要求,態度卑微得像是臣子跪在君王麵前祈求一小塊用於養老的封地,如果對方此刻站在他麵前,他甚至會毫不猶豫地雙膝跪下。


    然而對方甚至沒有經過思考就拒絕了,“很遺憾,我們必須維持交易的公平性,即使你是主持者,也不能違反規則。”


    電話掛斷了,布寧靜靜地坐在黑暗裏。


    他用力掛上話筒,用那雙粗短的大手狠狠地抹了抹臉,恢複了梟雄的陰狠。


    ……


    夜深了,酒吧裏的聚會還是照舊,不光克裏斯廷娜和路明非,顧讖跟零也來了。


    明天就是拍賣會,大家各懷心事,不像以前那樣鬧騰。


    索尼亞也來了。


    這女孩似乎已經從悲痛中完全地康複了,高跟鞋、絲綢短裙、打著大卷的紅發,仍然是熱力四射的模樣,隻不過妝更重了,大概是想遮擋哭過的眼睛。


    奧金涅茨帶大家玩紙牌遊戲,每把的輸贏都在幾萬美元,這在普通的賭場應該已經是大手筆了,但在023號城市,這隻是熱熱身。


    氣氛非常地和諧,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卡留在了吧台,錢自動地轉來轉去。


    克裏斯廷娜今晚的裝束是天青色的薄紗長裙,踩著青灰色的高筒靴,霸氣張揚得很,但沒什麽人理她。


    大家玩牌的玩牌,喝酒的喝酒,把她晾在一邊。


    她東轉轉西轉轉,最後還是零招唿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克裏斯廷娜是那種美得剽悍的大美人,零則乖乖小小像個孩子。


    “你背著刀來幹什麽?”路明非跟楚子航耳語。


    楚子航今晚把刀袋帶出來了,堂而皇之地斜背著,誰都看得出裏麵是危險的兇器,可也沒有人太在意,服務生多看了兩眼就放他進來了。


    “總覺得這夥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打起來。”楚子航小聲迴應,“你死我活那種。”


    “沒錯。”路明非點點頭,“真打起來記得保護三號師姐。”


    論資排輩,諾諾是一號師姐,蘇茜是二號師姐,零排到了第三位。


    楚子航看看顧讖,“三號師姐還用得著我保護?”


    “你看他幹嘛。”路明非看了眼打量眾人的顧讖,“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擔心,感覺有大事要發生。”


    街上忽然傳來清脆的鈴聲,玩牌的喝酒的聊天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扭頭看向鈴聲的方向。


    然後以奧金涅茨為首,客人們沉默地站起身來,披上大衣或者裘皮走出酒吧。


    路明非跟克裏斯廷娜對視一眼,也跟了出去。


    黑色的靈車緩緩地穿越風雪,車頭的銅鈴叮當作響,023號城市中迴蕩著沉重的《伏爾加船夫曲》,正是維什尼亞克選來為自己送葬的音樂。


    人們先是摘下帽子,低頭在路邊站著,靈車過來的時候,他們紛紛走上前去,伸手按在車上,護送那輛車前行,目視前方,就像忠勇的近衛軍。


    他們之間既熟悉又明爭暗鬥,但此時此刻路明非完全不懷疑他們對於這個朋友的哀悼之情。


    靈車幾乎穿越了整個023號城市,在城外的冰河邊停下,那裏已經架起了一人高的柴堆,亞曆山大·布寧默默地站在柴堆邊。


    維什尼亞克的屍體袋被警衛們抬上柴堆,布寧往上麵潑了一整桶煤油,摘下嘴角的紙煙卷丟了上去。


    今早他的命令還是要冰凍保存維什尼亞克的屍體,但今晚卻又把他火化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親人,連跟遺體告別的機會都沒留。


    篝火衝天,像是冰原上的圖騰,人們圍繞著火堆,相互扶持。


    世界寂靜但風雪漫天,路明非想著酒吧裏最後那個孤零零的人影。


    每個人都來送維什尼亞克了,索尼亞卻沒有,她坐在牌桌邊,畫著濃重的妝,喝著辛烈的酒,動都沒動,好像跟她玩牌的人還坐在對麵。


    克裏斯廷娜打了個哈欠,情報員小姐看起來並沒有被這裏的氣氛感染,“你跟他又不熟,難過什麽?”


    “不是難過。”路明非輕聲說:“在想我的葬禮會不會這麽氣派。”


    “會的。”顧讖應了聲。


    “...那我可真謝謝你了。”路明非嘴角一抽。


    “應該的,誰讓咱們是朋友呢。”顧讖微微一笑。


    路明非暗暗腹誹。


    葬禮就這樣結束了,燒著燒著,人們逐漸地散去。


    從河邊返迴公寓,路過酒吧,索尼亞仍然坐在那裏喝酒,卻沒有人再推開那扇玻璃門。


    大概是看了葬禮的緣故,路明非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他跟一群人行走在冰封的大河上,其中既有023號城市的貴客們,也有顧讖、凱撒、楚子航、諾諾和零,連路鳴澤也混在隊伍裏。


    河麵寬廣,大家散得很開,就這麽沉默地走著,沒有人說話。


    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少,最後路明非驀然迴首的時候,背後隻剩下跟屁蟲似的路鳴澤。


    “就剩你了嗎?”路明非問他。


    “惡魔離開你的那一天,天使也會離開。”路鳴澤歪著頭看他,說出了預言詩般的話。


    夢是那麽地清晰,路明非還以為路鳴澤又找上門來,但那真的就是一場夢,夢裏寒風唿嘯,世界冰封千裏,他和路鳴澤相互攙扶著跋涉,大河仿佛永無止境,就連顧讖都走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了,迴想夢中的事,仿佛也是一場葬禮,卻不知是他送別大家,還是大家送別他。


    他刷牙洗臉,收拾整齊,早餐車已經放在公寓門口了,還有一身黑色的禮服掛在門上。


    禮服是蘇聯時代軍服的式樣,雙排扣,袖口和領口刺金,顯然是照著路明非身材做的,穿上之後每一處都貼合。


    看著鏡中的自己,好像也變成了這座老城市的一部分,不過還是蠻帥的。


    他獨自吃完早餐,披上大衣出門,道路兩側積雪成牆,風雪已經停了,太陽低低地掛在地平線的上方,陽光彌漫在天空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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