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幻境之中,源稚生站在進鎮的道路上。


    左邊的岔路通往鹿取神社,如果去向那裏,他會目睹弟弟作為惡鬼的一麵。


    右邊的岔路通往他們一起住的小屋,如果去往那裏,他會見到作惡之後返迴小屋的弟弟。那時兄弟兩人都會很高興,也許會一起玩源稚生帶迴來的遊戲機,或者找些食材煮一鍋湯,守著爐火講東京裏有意思的事。


    兩個源稚女都是真實的,作為惡鬼的源稚女和信任他依賴他的弟弟源稚女,都是真實存在的。


    而現在他可以做出選擇。


    言靈·夢貘,誰也不會猜到風間琉璃這種惡鬼的言靈竟然是完全不具備攻擊力的‘夢貘’,但又是最兇險的。


    由於白王血裔的存在一直沒有被證實,所以在言靈周期表中,白王一係的言靈是空缺的,或者僅有名字和猜測的效果,沒有經過任何檢驗,哪怕後來懷疑顧讖是白王血裔也一樣,隻是認為他的言靈跟‘精神’有關。


    在神話裏,‘夢貘’是一種食夢為生的名叫貘的野獸,友善而膽怯,它會在夜幕中無聲地靠近做噩夢的人,把他們的噩夢吃掉,給他們一夜好眠,然後自己帶著噩夢返迴叢林深處。


    但噩夢是最惡劣最恐懼的情緒,無法被消化,所以貘隻是把這種恐懼的情緒儲存在身體裏。


    在它死的那天,它再也無法儲存那些噩夢,於是一切的噩夢都在瞬間化為現實,距離貘最近的人會被這些噩夢卷入,沒有人能從那無數疊加的噩夢裏逃脫。


    而言靈‘夢貘’就是一種精神控製言靈,在它領域中的人很難從噩夢中解脫出來,即使他意識到這隻是夢境。


    源稚生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一場夢裏,可他無法擺脫出來,以他心誌之堅,如果是其他夢境他還能強行掙脫,但這個噩夢例外。


    這不僅是風間琉璃的噩夢,也是他的噩夢,‘夢貘’喚醒了他們共同的噩夢。


    紅井深處,兩個人遙遙相對,風間琉璃的瞳孔裏轉動著金色曼陀羅般的花紋,同樣的花紋也出現在源稚生的瞳孔裏。


    他無法挪開視線,隻能順著那雙萬花筒一樣的眼睛看進風間琉璃的噩夢裏去。


    另一邊,顧讖也木然如此。


    源稚生機械性地向前走,感覺自己行走在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裏。


    腳下的長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是大海的波濤起伏。


    他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龍一般彎曲的屋頂就越清晰,濕潤的道路兩側擺著精煤礦石雕刻的石地藏,雨水打在石地藏頭頂的樹葉上劈啪作響。


    這是鎮子上的傳統,下雨的時候,神社裏的孩子會在石地藏頭上蓋幾片蒲扇般的大樹葉,說是為地藏菩薩遮雨。


    時隔多年,一切還都照舊,雖然是‘夢貘’引發的幻覺,但是他終究迴到了這裏。這裏是他們恩怨開始的地方,也該是恩怨結束的地方。


    在夢境中,源稚生的優勢不複存在,在這裏他和風間琉璃都隻是十七歲的少年,隻看誰的意誌更堅定。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跪下,雙手合十,默默禱告,然後提起長刀,走向燈火依稀的小鎮。


    路邊掛著紙糊的白燈籠,那天夜裏鎮上恰好在舉辦巫女祭,慕名從山外趕來學習巫女禮儀的女孩們住在鹿取神社裏。


    她們本該提著這樣的燈籠環繞著鎮子行走,為鎮子祈福,但現在燈籠被留在了這裏,人卻不見了。


    除此之外,也聽不到其他的人聲,甚至沒有犬吠。


    差不多十年過去了,這座已經被廢棄的小鎮完好地保存在風間琉璃的噩夢中,但鎮子裏沒有任何生靈存在。


    這裏永遠是黑夜,永遠燃燒著燈籠,永遠舉辦著那場染血的祭典。


    源稚生穿過那座高高的鳥居,走向前方沒有燈火的建築。


    他沒有去鹿取神社,也不想迴家,而是直接去向了學校。


    那是刑殺之地,多年前他在那裏殺死了弟弟,多年之後夢迴這裏,他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纖瘦的人影站在燈籠下,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


    源稚生往前在,那個黑影便亦步亦趨,就像是被他落下很遠很遠的影子,眼中流露出猙獰和怨恨的神色。


    而黑影的眼裏隻有源稚生,在他也沒注意到的地方,有一道身影正隨著他們慢慢往前,那樣平行而走,偶爾看一眼兄弟兩人,偶爾看一眼令他們執念深重、困囿多年的小鎮。


    學校仍是當初的模樣,教學樓、籃球場、源稚生曾經練習揮刀的沙地,地上還有車轍印,好像學生們剛剛在這裏上完課迴家了,夜來的大雨把校工整理好的草地弄得一塌糊塗。


    不親眼看到這一幕,源稚生很難相信弟弟把往事記得那麽清楚,這才能在腦海中複刻出一個完全一樣的鹿取小鎮來。


    也許源稚生自己的記憶也在起作用,當風間琉璃把自己的噩夢投射在他身上的時候,源稚生的意識也在補充著這個夢境。


    所以他才會覺得這麽熟悉,多年來他也不斷地重複類似的夢,夢中的鹿取小鎮上永遠都下著雨。


    他從操場旁邊經過,那口廢水井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麵扣著沉重的鑄鐵井蓋,這是當年他埋葬弟弟的地方。


    源稚生繞過體育館,沿著竹林中的小道到達體育館的背後。


    體育館曾是小鎮上最洋氣的建築,有著弧形的屋頂和閃閃發亮的玻璃外牆,但他最熟悉的卻是它幽深的地下室。


    那裏遍布黴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棄設備,沒有人願意接近那裏,那裏就變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


    在那裏他們倆是自由的,想怎麽玩就怎麽玩,玩累了就從那一大堆體育課用的墊子裏抽出一張最幹淨的來,躺在墊子上開始幻想將來的事。


    那時候源稚生還幻想著權力、地位和時尚的生活,源稚女無所謂,他會跟哥哥去任何地方。


    門鎖滿是鐵鏽,跟當年一樣隻是虛掛著,推開門沿著台階逐級而下,越轉越深。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極樂館的下方,會有那麽森嚴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賭客和賭場交易的地方,每間小屋裏都埋藏著欲望和齷齪不堪的秘密,極樂館地下室裏水泥色的樓梯就跟這裏的一樣。


    這麽多年過去了,源稚女並沒有真的長大,他的記憶、怨恨和孤單,都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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