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的人生中,路明非唯一想過的與顧讖告別,就是在自己飛往美國來的時候。


    但那時錯過了,後來又在火車站見到了對方,他甚至慶幸當時的錯過,沒有讓對方看到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他在那天還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說再見,所以他們才會在異國他鄉再見。


    可對於生離死別,路明非卻從未想過,因為這應該是很久之後的事情,那是說不準的未來,他根本不會去想。


    但現在,未來就發生在了眼前。


    顧讖側身躺在他的懷中,那張往日偶爾神色憊懶,偶爾會玩世不恭地燦爛笑著的臉上隻剩下了蒼白,像是釉色褪掉的瓷器。


    路明非又一次沒來得及告別,他唯一的朋友永遠停留在了昨天,且今後再也沒有告別的機會。他張大了嘴想發出聲音,可喉嚨裏像是堵了棉花,隻有悶悶如哽咽般的聲響,此刻的他無助得如同離群的小獸。


    又一聲槍響,他木然轉頭,看到了緩緩靠牆坐下的諾諾,她滿臉不甘心,胸口暈開大片的血跡。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傷口,又看向路明非,大概是想說什麽,但隻是垂下了頭。


    在她的對麵,身穿黑色作戰服的女孩平貼在地麵上,端著狙擊步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冒著青煙。


    她是黑隊的最後一人,那個之前出現在凱撒和楚子航交談中的功勳狙擊手。


    路明非再低頭看顧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淋漓的鮮血無不在提醒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頭忽然劇烈地疼痛起來,像是在極深的地方有什麽東西要鑽出來。


    意識之海裏,路鳴澤看著人事不省的顧讖,那雙淡金色的黃金瞳仿佛有流光閃爍,冷了又淡。他知道現在對自己來說是個機會,但這也僅是他閃過的念頭罷了,他根本不屑去做。


    就像顧讖先前說的,在炮灰填完之後,就是王對王。


    他們不需要炮灰,因為他們本身就代表了千軍萬馬,在風和硝煙裏,他們永遠會在最前方,讓命運來做出選擇。


    所以,路鳴澤隻是看了無聊的顧讖一眼,便輕輕閉上眼睛。


    與此同時,路明非隻感覺眼前一陣發黑,黑幕上仿佛有青紫色的蛇在無聲遊動,那些蛇的背後,一雙璀璨的黃金瞳睜開,有鍾鳴般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願意交換麽?”


    交換什麽?


    路明非此刻心底是憤怒和迫切交織,他知道自己為什麽憤怒,卻不知道因何而迫切。


    直到,他看到那個女狙擊手從容而來,拔出後腰的軍刀,先一把抓起諾諾的長發,用軍刀劃開她的喉嚨,然後走到他的麵前,漠然地將刀插進了顧讖的心窩。


    抽刀時滾燙的血濺了他一臉,路明非隻感覺一鼓熱氣從心口竄上來,頂得他天靈蓋發燙,他唿哧喘著氣,鼻腔裏全是急促的熱風。


    路鳴澤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笑。


    ……


    “我們贏了!凱撒,你失敗了!”蘇茜朝還在劈殺的兩人大喊。


    她看著楚子航,歡唿也矜持。


    但下一秒,背後傳來的震耳欲聾的槍響讓她戛然而止,襲來的子彈帶著巨大的動量推著她向前。


    蘇茜不敢置信地掙紮迴頭,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從身邊幾具‘屍體’中爬了起來,手裏端著一把改造過的ppk手槍。


    她歪了歪頭,眼中閃過些不解,好像是在說他之前藏的真好,她竟然都沒有發現,而且真能忍,一直到現在才出來。


    她跌倒在草地上。


    不遠處的凱撒和楚子航也被剛剛巨大的槍響震住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收手後退,同時看向硝煙彌漫的窄道出口處。


    一道步履蹣跚的身影從硝煙中出現,手裏提著那把巴雷特m82a1,接近1.5米的狙擊槍被他提在手中,看起來有些別扭。


    “你怎麽混進來的?”凱撒皺眉,“無關者出局!”


    迴應他的,是一顆大口徑的子彈,正麵擊中了他的胸口。他踉踉蹌蹌退後兩步,仰麵倒地。


    “哇哦,酷。”大冬青後麵,顧讖盤腿坐在古德裏安寬闊的腰背上,抱著胳膊目睹勇者的誕生。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甚至都沒有人發現他的存在。


    這跟路明非之前被三具‘屍體’擋著不同,就連此刻在校園西側掛著‘執行部’牌子的建築裏待命的醫生和護士等一大幫人,都沒能從監視器上發現他的蹤影,包括站在宿舍樓頂拿望遠鏡瞅著這邊的芬格爾,同樣如此。


    他好像一道幽靈,又像是真的死去之後的靈魂,不為任何事物所看、所聽、所感知到。


    而顧讖此刻顯然很滿意路明非的表現,真正的高手就應該這樣,無需廢話,見麵就分出生死。


    那邊,楚子航看了眼漆黑的槍口,黃金色的瞳孔映著村雨的刀光,緩緩舉起手。


    “你是誰?”他問,但沒過幾秒,就不太確定地說,“路明非?”


    路明非沒說話,大概是在想什麽。


    顧讖看著他的背影,忽而搖頭,因為僅從精神的感應中,就發現了路鳴澤的動靜,換句話說,路明非剛剛爆發出的勇氣,有一半原因是路鳴澤使了手段。


    所以現在他所以為的勇者,正陷入自我懷疑和彷徨之中。


    顧讖指尖蹭了蹭鬢角,或許成長的道路就是這樣,總得需要時間,即便偶爾會有催化的插曲,也持續不太長。


    譬如眼下。


    “遊戲結束了,我可以認負。”楚子航拋掉了手中的村雨。


    “殺了他。”路鳴澤坐在意識之海中的王座上,毫無感情地命令。


    路明非身子顫了下,那是明顯的猶豫和下意識的拒絕。


    顧讖眼睛眯起,這樣能讓他看得更遠,看到冰冷著臉的路鳴澤,看到他周身蔓延開的黑霧,讓他身上原本無形的鎖鏈逐漸凝成實質。他看似坐在王座上,實則更像是被束縛,千年萬年,永遠不獲自由。


    而不過幾個唿吸,他就仿佛看得累了,不禁仰頭看天,飄散在高處的硝煙遮擋了天空,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眼角滑落像是因澀感而留下的生理性淚水,也像是與之同哀的喟歎。


    無聲中,顧讖倒下,好似不曾動過。


    那邊,槍口火光明滅,楚子航還有些不解,血花已從他的胸口飛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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