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市,城東的一個小區裏。


    趙霞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盯著天花板發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房間沒開燈,一道燈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在她麻木的半張臉上。


    枕邊的手機裏,不斷傳來陣陣‘滴滴’的消息聲。


    但她卻渾然不覺,腦子裏不斷迴想著下午見醫生的畫麵。


    “趙霞是吧,你尿毒症晚期了,透析效果也不太理想,病情已經開始惡化。”


    “如果不換腎,可能活不過一年。”


    “啊?醫生,那,那腎源有消息了嗎?”


    “很抱歉……”


    “活不過一年了”,“很抱歉”這兩句話在腦海裏不斷迴放,徹底占據了她的全副心神。


    直到一陣敲門聲,將她拉迴了現實。


    “小霞,該吃飯了。”


    趙霞一動不動,既不起身,也不說話。


    半響,門外響起一聲輕歎,腳步聲漸漸走遠,房間重新變得安靜。


    不過趙霞知道,父母還會過來叫自己吃飯,繼續躺下去沒有意義。


    就像現在這樣躺在床上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對自己的病情也沒有任何意義。


    人啊,還是得自救。


    她定了定心神,拿起手機,打開一個叫“活著真好”的患者qq群。


    這個群有400餘人,都是一些身患絕症的病人,大家時日無多,彼此抱團取暖,度過最後一段時光。


    她也是在別人的介紹下,才加入的這個群。


    不過,她並不是為了抱團取暖而來,她有自己的目的。


    趙霞沉思片刻,在輸入框裏打起了字。


    “征婚啟事,女,25,昆市本地人,非獨,尿毒症晚期,現誠招一名男病友結婚。等他離開人世後,我希望以妻子的身份接受他的腎髒移植,同時我也會負責照顧他的父母,並為其養老送終。具體細則可簽署婚前協議,我願承擔一切法律責任。”


    打完這段話,她沉默良久,心情複雜,有些羞愧,又有些不安,於是又加上了最後一句話。


    “婚後,我會給予對方最好的照顧!為了活著,請原諒我的卑微和齷齪!”


    再次檢查一遍,確認無誤後,她閉上眼睛,一咬牙發送了出去。


    原本熱鬧的病友群,瞬間沉默了。


    幾秒後,就如水滴入油鍋一般,整個群都沸騰了。


    “我去,真的假的?”


    “還有這種操作?”


    “美女頭像是你嗎?”


    “看起來挺真誠的。”


    “真的不是開玩笑嗎?”


    “老實說,權責平等,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話,倒也不失為一個好交易。”


    “本來就要死了,腎髒好好的燒了也是浪費,能換來有人給父母養老,倒也還行。”


    “哎,也是一個可憐人,被逼得劍走偏鋒。”


    出乎趙霞意料的是,沒有人責備她,很多人反而一聲歎息,對她表示同情。


    同在死亡懸崖邊上徘徊,他們都知道,當一個人被強烈的求生欲驅動的時候,什麽出格的事都能做出來。


    更何況,趙霞給出的條件其實並不自私,屬於對等交換。


    很多身患絕症的病人,不少都是獨生子女,他們唯一擔憂的就是,自己走後,父母老了又由誰來照顧?


    征婚啟事在群裏引發了熱烈反響,迅速傳播到了其他病友群。


    第二天下午,趙霞來到醫院,照常進行透析。


    等待的時候,手機響動,她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


    這是一個叫“僵屍藝術家”的網友,一開口就有點不太客氣。


    “你發的征婚啟事?是不是惡搞?”


    趙霞苦笑了一下,就昨天晚上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個人這麽問了。


    難道這事就這麽離譜嗎?竟然沒人真的相信她?


    她打開相冊,將病情證明和身份證照片,刷刷一起發了過去。


    “這下,伱該相信了吧。”


    對方沉默了,遲遲沒有再說話。


    就在趙霞以為這隻不過是另一個好奇心爆棚的路人之時。


    對方迴複了:“我願意和你結婚。我叫王平,昆市人,30歲,患漸凍症3年,b型血,你可以百度一下,這病無藥可救,我最多還能再活兩年,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收到迴複,趙霞瞬間喜出望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對方不但願意結婚,竟然跟她還是同一血型。


    腎移植隻要血型一致就可以,其他指標就算配型不理想,也有辦法解決,而她恰好是b型血。


    難道真是老天顯靈?不想看她走上絕路?


    王平又發來一個問題:“器官移植家裏人應該是最好的人選吧,你家裏就沒一個合適的嗎?”


    趙霞頓時苦笑起來:“我爸媽有慢性病,不符合器官移植的條件,我還有個姐姐,她條件倒是合適,但是她結婚有小孩,我姐夫死活都不肯同意。”


    “了解。確實難辦,合適的腎源不是那麽好等的。”


    “那你現在還工作嗎?我聽說尿毒症要天天透析,應該不適合工作了吧。”


    “你征婚這事,父母知道嗎?他們什麽看法?”


    王平一連串的問題發過來,顯然想要多了解一些情況。


    趙霞正想打字,卻見護士走了過來:“趙霞,輪到你了。”


    她隻得無奈迴複道:“做透析呢,這是我的電話13xxxxxxx,晚點聯係。”


    王平:“???你不是開玩笑吧。”


    過了一會,趙霞發過來一段自拍視頻。


    視頻裏,她正躺在透析機旁邊,輸液管裏流淌著鮮紅的血液。


    麵對鏡頭,她臉色慘白,但笑容燦爛:“看到了吧,真的在透析,一會姐就舊貌換新顏,又是一條好漢了。”


    王平看著視頻,目瞪口呆,這女孩有點調皮,又敢想敢做,跟普通女孩還真不一樣。


    他不禁有些佩服對方頑強的求生勇氣。


    “好的,那我不打擾你了,我的電話xxxx。”


    “我也不是騙子,迴頭我倆約著見一麵吧。”


    發出這句話,他把自己的身份證照片和病情資料也發了過去。


    ******


    數日後,一個小區門口的咖啡館。


    趙霞見到了拄著雙拐的王平。


    雖然雙方都戴著口罩,但遠遠地,彼此一眼就認了出來。


    趙霞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走上前擁抱了一下王平,哈哈大笑起來。


    “這算相親嗎?怎麽有點像特務接頭,就差對暗號了。”


    王平也笑了:“沒辦法,我這個病,現在已經沒法正常走路了,出行都要拄拐,去不了太遠的地方,隻能在小區附近跟你見麵。”


    “幸好我還有點力氣,能夠說話和打字,否則也沒辦法跟你交流。”


    他聲音異常嘶啞,說話也一字一頓,說得不是很順暢,好像一台卡頓的錄音機。


    趙霞頓時擔心起來:“你現在病情發展得這麽嚴重了?有在吃藥治療嗎?”


    王平搖了搖頭:“吃藥也沒用,吃不吃都是那麽迴事。”


    趙霞大吃一驚:“這怎麽行?醫生開了藥你也要吃啊,否則病情會惡化的。”


    王平神色黯淡:“我不在乎,惡化了更好,我遲早要窒息而死。”


    “我已經受夠了,早死早超生,反正你等著我的腎呢。”


    這是兩人都繞不過的沉重,趙霞頓時沉默了。


    王平擠出一個笑容,試圖挽迴一下氣氛:“還好你有一個姐姐,父母養老不用擔心。”


    “我就不行了,我媽媽早就過世了,家裏就一個老父親,60多歲了,不過他身體還算健康。”


    “老實說,我生了病,也不想拖累他,原本他這個年紀,應該是含飴弄孫,結果卻要伺候我。”


    “我走了他也沒個送終的人,還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想想我真是不孝啊。”


    說出這句話,他瞬間淚如雨下,趕緊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來。


    趙霞默默上前,再次將王平抱在懷裏,心裏也不禁有些難過。


    王平從桌上拿了張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強笑道:“不好意思,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


    他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結婚以後,病情惡化下去,我大概率會躺在床上,插著唿吸機生活,你不需要照顧我。”


    “你隻要在我死後,替我照顧我的父親就行。”


    這個要求聽起來非常寬鬆,卻又令人心酸。


    趙霞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沒問題。這是我應該做的事。”


    王平點點頭,說道:“那行,我們商量一下具體條款細節,結婚的時候一起簽了。”


    “我爸有退休金,他生活上沒問題,就是孤苦伶仃的需要有個人照看一下,要是萬一生病的話。”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我也不強求,你可以把我家房子賣了,給他看病,再請個保姆照顧他,平時看看他,給他請醫生就行,錢應該是夠的。”


    “我這病沒救了,哪怕賣房子也治不好。嗬嗬。”


    說出這一番話,他心裏也不好過,其實他心裏清楚,雙方的協議沒有法律效力,趙霞完全可以移植了腎,然後撒手不管。


    但他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自己孑然一身,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結婚生子。


    老父親也跟他一樣,甚至因為跟媽媽感情深厚,也沒有找老伴的想法。


    為了不讓父親老死家中無人發覺,他隻能找到機會就試試。


    能用健康的腎髒,給父親換來一個能養老送終的兒媳婦,大概,也是值得的吧。


    他心裏這麽想著,眼看著趙霞從包裏掏出電腦,開始起草婚前協議。


    其實他不知道,趙霞也跟他一樣,都是抱著類似的想法,在絕望之餘,想要試一試罷了。


    哪怕風險再大,雙方也不想放棄這個最後的機會。


    三天後,兩人在昆市民政局辦理了結婚登記手續。


    中午,這對特殊的夫妻來到王平家附近的小飯館,慶祝結婚,並當場簽下了一份特殊的協議。


    “鑒於雙方的身體情況,兩人不同居,不公開,財產獨立。”


    “若王平死於趙霞之前,自願捐腎給她,同時將以遺書形式告知父親。”


    “若捐獻手術成功,趙霞存活,需要照顧王平的父親,直到老人去世。”


    “若王平的腎髒無法使用,趙霞則無需承擔盡孝的責任。”


    桌麵上,兩份紅彤彤的結婚證,跟一份白紙黑字的協議並排而列。


    看著這一幕,兩人同時鬆了口氣,仿佛放下了一副沉甸甸的重擔。


    雙方彼此對視,都露出了一絲釋懷的笑容。


    “來,以茶代酒,幹一杯。”趙霞端起杯子,笑得很開心。


    “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是啊。我,我竟然就這樣成了家。”王平笑容複雜,眼神惆悵中流露出一絲向往。


    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有早早過世的母親,有初戀女友,也有一聽說病情後,就像躲瘟神一樣離開的前女友。


    不管怎樣,他已經安排好了自己和父親的人生,應該不會再留遺憾了。


    想到這裏,他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


    雖然結婚的目的不純,但真的結婚以後,兩人卻每天像情侶一樣自然地聊起天來,彼此也牽掛著對方的安危。


    畢竟,這可能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婚姻了。


    而跟普通婚姻不一樣的是,雙方對彼此都沒有協議之外的任何要求,隻是簡單地像朋友一樣相處。


    不用討好對方,也不用請客送禮,更不用考慮什麽房子彩禮這些經濟問題。


    兩人之間的交往,更加純粹,也更加直白。


    意外的是,這種相處模式下,雙方感情竟然迅速升溫。


    雖然領了結婚證以後就再沒見過,但每天都要打很多電話,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


    也許是同病相憐,也許是找到了彼此間的依靠。


    直到半個多月後的某一天,趙霞的肌酐值突然飆升,超出了正常數值30多倍,被緊急送到了昆市第一人民醫院。


    躺在病床上,看著自己的小腿,腫得發亮。


    趙霞心中一陣後怕,不禁想起來,自己有一個病友,死之前也是這個樣子。


    她心中一涼,再也笑不出來了。


    這時,手機嗡嗡作響,王平正不斷發來消息。


    趙霞沒心思迴複,看著天花板怔怔出神。


    隨即,電話鈴聲開始響起,響了又響,足足響了七八遍,才安靜下來。


    趙霞心中苦澀,加之父母又坐在身邊,便把手機直接調成靜音模式,放在了枕頭下。


    而另一頭,王平正急得直跳腳:“不會出什麽意外了吧。”


    “不行,我得去看看她。”


    當即出門打了一輛車,來到昆市第一人民醫院。


    趙霞曾經跟他說過,自己在這裏的腎病科看病。


    他撐著兩副拐杖,雙手顫抖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住院部走去。


    穿梭在各個樓層,一間病房,一間病房地尋找著。


    終於,在3樓最後一間病房門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小霞,你住院了怎麽也不告訴我?”


    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王平,趙霞嚇了一跳,張口欲言又止。


    王平看到病床前趙霞的父母,連忙自我介紹:“叔叔,阿姨,你們好,我是趙霞的病友,來看看她。”


    一番寒暄後,趙霞父母離開病房。


    王平瞬間拉下了臉:“你病了怎麽不說一聲?也不接我電話,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趙霞擠出一個笑容,指了指自己腫脹的小腿,強顏歡笑道。


    “對不起,我等不到換腎的那一天了。”


    “我可能沒辦法給你爸盡孝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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