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棄聞言,卻是良久無言。


    房門口靜悄悄的,好似從來沒有人敲過門一樣。


    失去了神力的斬魔神女站在房間中央,一貫平靜淡然得臉上難得神色空茫失神——雖然說出了“迴返酆都,和風羽前往西漠”這樣的話,但心裏頭卻是空落落的,自己都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


    “然後呢?”


    在她幾乎以為莫棄已經離開的時候,房門外卻忽然傳來了他熟悉而陌生的聲音——熟悉是因為聽得多了,而陌生卻是因為他從來也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過話——帶著些微的幽冷和涼薄,好似刀刃一般帶著銳利鋒芒:“然後呢?是不是就這樣迴去天界?”


    迴去天界?


    迴去天界又能如何?


    即便是迴去,也不會再是昔日的清歌——失去了斬魔劍鋒芒的斬魔神將,隻怕連個小仙娥都不如——失去神力,和一介凡人也沒有什麽區別!


    迴不去了……


    早就已經迴不去了……


    從她許下百年之約的時候,就應該已經知道,隻是不從來都不敢細想罷了!


    ——她慢慢地蹲下身,雙手懷住肩膀,可即使是縮成了一團,還是覺得跟浸在冰水裏一般通體發寒。


    他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後,她才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從她第一次將他看進眼裏繼而放入心裏,就已經注定了再也不能迴去。


    一如她的姑姑天姬昊姝,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從九天上的墮神台一躍而下。


    門外的莫棄卻並沒有感覺到她一瞬間漫上心頭的痛楚和絕望,依然用那樣陌生而冰涼的語調說著話:“清歌,我不會放手的!”


    不會放手的。


    不會……放手……


    她恍恍惚惚朦朦朧朧,門外的那個聲音仿佛一點點離她遠去,讓她漸漸聽不真切,眼前仿佛閃過無數的片段,淒厲的,血色的,陰暗而絕望的——仿佛有什麽在絕望地慘叫,然而她卻什麽都聽不到,就像是無聲的啞劇——她越是瞪大眼努力地想要看清,卻越是看不清楚。隻感覺到了慘烈和絕望一點點滲進心裏!


    然而,這樣的陰冷絕望之中,她竟然好似聽到了有誰在叫著她,好似歡喜,又好似悲傷,宛如歎息一般——


    “清歌……”


    清歌悚然一驚,驟然驚醒!


    心魔!


    她竟然差一點就被心魔所趁!


    房間裏黑乎乎的一團,一身冷汗的清歌卻慢慢迴過神來了——雖然活了無數年,但無情無心的斬魔神女,從來就不知道心魔為何物——但即便是不知道,也明白那樣淒厲慘烈的心魔,決計不會是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那麽就唯有……


    她慢慢地站起身,腿麻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但她還是強忍著走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莫棄果然還在門外。


    就這麽靠著門扉隨意地坐在地上,大概是不舒服,微微合著眼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痛苦不適的神色,乍一眼看去就像是酒勁上來了的醉漢。


    然而,沒有那個醉漢身上會有若隱若現的魔氣嫋繞不去的!


    魔之子,體內流淌著一半邪魔的血液,比尋常人都要容易入魔。


    魔的邪性哪怕壓抑得再深,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莫棄身上一直都有若隱若現的魔氣,可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這樣失控了——是因為她想要離開,想要迴返天界嗎?


    心裏這樣想著,手已經下意識地伸了過去,摸了摸他皺起的眉——幾乎在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時候,莫棄霍然睜眼,目光幽暗冰冷,亮如妖鬼,銳如刀鋒,仿佛有暗色的火焰在其中灼灼燃燒著,沒有半點往日裏的溫情,叫人不能直視!


    這不是莫棄的眼神。


    ——清歌下意識地這樣想著,但手上的動作卻半點沒有停頓,撫住了他的眉頭,淡淡地道:“你說過,你不會入魔的。”


    她的口氣,就像在說“今晚月色不錯”這樣稀鬆平常的話一般,然而她卻知道這人已經聽進耳去了——因為他眼裏那些刀鋒般的冰冷一點點褪去,隻餘下幽暗和深邃。


    “清歌?”


    “恩。”


    他一動不動任她的手按在他的眉心,沉默了良久,才道:“我答應了你的,一定會做到的,所以清歌……”他定定地望著他,眼神裏帶著執拗,“即便你想要離開,我也是不會放手的!”


    執念成魔的東西,一旦入了手,哪裏還有再放手的可能!


    清歌迴望他——清澈的目光裏仿佛什麽都沒有,又仿佛帶著某種無法言語的情緒——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是忽然說了一句:“我聽到你在叫我。”


    莫棄揚了揚眉,她把他關在門外,他不敢強闖,在門外叫了這麽多聲都沒有迴應,現在又說聽到是什麽意思?


    然而,清歌卻指了指他的心口,補了一句:“我聽到這裏在叫我。”


    一如當初在水月巫境初次窺探他夢境之時,那一聲宛如錯覺的“清歌”。


    莫棄聞言先是一怔,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把她的手往自己心口上一按,笑道:“因為你就住在這裏麵。”


    清歌頓了頓,倒是沒有再避開,感覺著掌心之下心髒跳動的韻律,然後說出了一句叫莫棄瞬間能吐血三升的話:“我住在你這裏麵叫我自己?”


    莫棄:“……”


    沒人知道她說這句話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但對莫棄而言,清歌不再提及“離開”抑或是“迴酆都”這樣的字眼,就足夠了。


    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這一段短暫的衝突就像是虛夢一場。院子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莫棄甚至一邊打水一邊還有閑心問清歌:“我們這算是吵架了嗎?”


    清歌:“……”


    這算是哪門子的吵架,莫名其妙地惱怒,又不知怎麽的和好,饒是清歌都忍不住想翻白眼了。


    患得患失,莫名生氣,又極容易被安撫——這一些都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感受。


    迷心咒迷情迷心,明明她身上的迷心咒早已經破除,這些情感卻並沒有隨著迷心咒的破除而重新歸於沉寂,反而依然蠢蠢欲動。


    ——果然,迷心咒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


    一旦被引著踏出了第一步,就再也迴不去了,從此隻能在斑駁紅塵路上前行到底,永墮紅塵。


    那麽一瞬間,天界的斬魔神女迎著朝陽眯了眯眼,隱隱開始明白鬼後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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