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鈴沒等到崇樂坊打烊就睡著了,她一天都在跟廚房戰鬥,實在太累。趴在厚厚的被子上,臉上還有一抹碳灰。


    賀連在自己喝酒,辜敬塵也在自己喝酒。兩個人為什麽不一起喝呢?因為他們念著不同的人……


    夜色深沉,辜敬塵坐在西湖邊上的一棵樹下,雷峰塔高大的影子投來,遮得住陰影下的一切,除了辜敬塵微微的光澤似寒夜中的螢火,隻單薄的衣衫於冬夜風中颯颯……


    “秋蟬,你冷嗎?”辜敬塵望向雷峰塔,眼中是曆曆的迷惘。


    有樹影搖動,似是搖著頭。


    “和我說句話好嗎?”壇中的酒就要喝幹了忽地又漲滿,就這樣一直喝下去。


    “為什麽我會那麽做?為什麽我會去誘惑你……”已分不清是笑還是哭,辜敬塵頹廢得像一隻受傷的小獸,一隻小狐狸。這樣的眼睛不能被別人看到,看到了會被攝去魂魄,舉起一壇酒,辜敬塵不管冬日的寒冷,全數澆在了頭上,似有冰淩落在睫毛之間,落在雪白的皮毛上。


    葉影搖動……雷峰之下,辜敬塵的妖眼看不透佛光的封印,看不到在深重的雷鋒塔下,有人哭斷了心腸。


    “師傅……幾點了?”鄔鈴趴在被子上迷迷糊糊地問。


    “過了子時。”賀連一直坐在鄔鈴身邊,此時見她醒了放下酒杯道。


    “師傅,你最近好像很喜歡喝酒,你不是一直喜歡喝茶的嗎?不要喝那麽多酒,酒駕是要被拘留的……子時?啊!”鄔鈴直愣愣坐起來,在尚不清醒的狀態裏一邊綰著頭發一邊道,“師傅不是說要帶我見誰誰誰嗎?怎麽不叫我?”


    “沒關係,靈薩可以等著。”一個美貌的女人正坐在賀連旁邊,40歲上下的年紀,麵目端雅如蘭芝。


    “靈薩?”鄔鈴自言自語,這並不是一個普通宋人的名字,那天偷看辜敬塵的小電影迴放是從一半兒看的,她不知道靈薩的名字。


    “我是一條蛇。”靈薩笑道。


    鄔鈴渾身上下一陣雞皮疙瘩此起彼伏,這個東西是讓鄔鈴害怕僅次於“熱鬧”的東西:“蛇,蛇啊……好,挺好的,沒,沒吃過。”


    賀連和靈薩都被逗笑了,鄔鈴當了一天廚娘,真是難為她,因為來這裏的客人品味都很奇怪,什麽刺蝟,蠍子,蟬蛹,乃至蛇都要吃,鄔鈴的慘叫時不時就從後廚傳來,聽得賀連一陣陣揪心。


    好在,最後因為她打死也不從屋梁上下來的堅持戰勝了其他廚子,所以鄔鈴其實就是燒了一天的火,連拿手的麵包點心也沒心情做了。現在看見一條蛇精,鄔鈴自然而然就和白天的廚師生涯聯係到了一起。


    “若是很辛苦,明天就不要去廚下了。”賀連道。


    鄔鈴忙點頭。


    靈薩用衣袖半遮著臉笑得前仰後合,剛才的端莊原來是裝的。


    “靈薩姐姐就是求師傅幫忙的人可您是個妖精並不是人啊,也有辭塵珠的嗎?”鄔鈴道。


    靈薩一邊笑一邊道:“萬物皆有,想來鄔鈴姑娘是見過的,不隻見過,還收過吧?”眼光飄過鄔鈴的胸口。


    “額,大飄飄?蝴蝶?”鄔鈴想起來了,確實是,“但是師傅說,除了人的辭塵珠,其它生物的辭塵珠其實對於我們來說沒什麽用。”


    靈薩看看旁邊坐著的賀連,笑容溫暖:“她知道的還不多呢。”


    賀連一笑點頭:“是。”


    鄔鈴飛了賀連一眼:“靈薩姐姐……”


    “若說咱倆現在的歲數,我都可以當你的姑姑或者姨娘了,還喊我姐姐?你當我也是雷鋒塔前的愚婦,被你這樣喊就高興嗎?”靈薩看著鄔鈴,眼中都是俏然。


    “靈薩姑姑。”知錯就改,鄔鈴從來不含糊,其實她隻是覺得靈薩看起來很年輕。


    “這就是了,你好鄔鈴。”靈薩莞爾。


    鄔鈴想了一會兒:“你說,你看到我們去了雷峰塔?”


    靈薩點頭:“一點兒沒落下,全看到了,你漂亮的臉蛋兒,漂亮的身段兒,還有漂亮的梳子,漂亮的言語,漂亮的心思。”


    鄔鈴被誇得很開心:“原來靈薩姑姑也在人群裏啊?”


    “我在塔下麵,我被鎮在塔下30年了。”靈薩言辭爽利。


    懵了,鄔鈴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靈薩像看著一個懵懂的孩子一樣,笑得捂住嘴:“月前我的佛印已解,所以今日我便來了,來送辭塵。”


    “妖的辭塵好漂亮。”鄔鈴看著賀連的胸口道。


    “呦,看得到啊?當然是我的,不然哪有那樣的光彩靈秀。”靈薩道。


    蛇精也喜歡自賣自誇啊……鄔鈴在心裏嘀咕了一句。


    靈薩一笑。


    賀連道:“靈薩姑姑不是這個意思,三界生靈皆有辭塵,靈薩姑姑千年道行,辭塵珠自然早含日月之精,光彩靈秀已是含蓄之詞,並不是誇自己,妖之珠本就如此,而且妖珠不必像人一樣需得死後才能取出,是隨意的。”


    鄔鈴忙恭敬地點點頭,眼睛裏都是誠懇。


    靈薩看著鄔鈴,迴頭笑對賀連道:“雖然看起來似是一切都變了,實際上一切都沒變呢。這丫頭,我喜歡。”


    賀連一笑:“姑姑是見過的。”


    鄔鈴總結過,賀連是有很多朋友的,估計這些朋友跟他認識很久很久很久了,所以他們聊的一些問題,說的奇奇怪怪的話自己完全沒必要去研究,因為研究也不明白,問賀連也不會說,實在不用白費力氣。就像現在,他倆這天兒聊的,就跟自己是一個西瓜一樣,什麽品種什麽甜度什麽花紋兒,怎麽切好吃……隨便聊吧。


    “姑姑,你說你解了佛印,怎麽解的?那日我看著似乎佛印之諾都是很重的,比如秋蟬的西湖水幹雷峰塔倒。”鄔鈴說到這裏,不覺臉上已帶了擔憂。


    “我的不難解,不過因著一段前塵恩怨,難隻難在‘心甘’二字罷了。到現在也不過區區三十年,我隻是睡了一覺。隻是……苦了我的孩子。”靈薩的眼中有微微的閃動。


    “您的孩子?”鄔鈴在開腦洞,“宋塘生?”


    靈薩吃驚!很吃驚!鄔鈴這也能猜出來:“哎呦,哎呦呦,我這剛才還說她知道得不多,如此說來倒是我孤陋了,看來十年努力不及一絲天賦也不是假的,這丫頭!好生靈慧。”


    “您沒參加過高考,不知道什麽叫排除法。到現在為止,我見過的人裏秋蟬是人,辜敬塵是狐狸,都不會是蛇的孩子……隻有宋塘生沒人認領,所以估計跟您有點淵源,而且他的精既不是人的紅色也不是湖藍色,是混在一起的迷彩色,我早就猜過他並不是凡人,現在看到您,我就猜猜試試唄。”鄔鈴道。


    賀連笑得很無奈,無奈裏似乎還有那麽一點點……驕傲?隻是靈薩究竟知不知道什麽是迷彩色


    靈薩看著鄔鈴,滿眼都是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而且,我也大概聽說了一些事情始末。”鄔鈴不想撒謊,盡管她不喜歡宋塘生。


    靈薩勻淨的臉上有些默默。


    “靈薩姑姑想不想喝一杯,賀連自己釀的茶籽酒,不醉人。”賀連給靈薩斟了一杯。


    靈薩慢慢端起酒來:“鄔鈴,不要怨恨塘生,這不是他的錯,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


    “和我沒什麽關係。”鄔鈴直言不諱,“不過姑姑,我說句公道話,現在壓在雷峰塔下的人和辜敬塵那隻瘋狐狸也是苦命的。”鄔鈴低頭擦了擦黑乎乎的手指。


    “想是再沒誰叫辜敬塵瘋狐狸了。”靈薩一笑,“那個孩子太迷人,難怪秋蟬如此心智堅定的丫頭,仍舊躲不過這一場情債。真是上一輩的恩怨最終連累了三個孩子。”靈薩不由得歎息。


    “姑姑將辭塵拿出來給師傅是為了什麽?”鄔鈴現在覺得自己也挺專業的,她喜歡這種專業的感覺。


    靈薩用手端著酒杯:“你也喝一杯吧,天氣有些冷。”


    鄔鈴謝過接了杯子,酒是暖的,入口清香無比,賀連從來不喝熱酒,這酒是靈薩為她暖的。


    “其實,這一場恩怨在我出塔之時已然了結。佛印既除,紅塵已斷,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隻是我尚有心願未了……”深深歎了口氣,靈薩道,“我能離開雷峰塔,是因為當年空山落佛印之時曾許諾,若是他日宋岑與白蓮之子能入佛門,這印便解了。月前,他們的女兒秋蟬被壓雷峰塔,自此我便自由了。隻是這自由……好是讓我不安。”


    鄔鈴恍然大悟,又馬上陷入疑問:“靈薩姑姑,不會是想救秋蟬出來吧?”


    靈薩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搖了搖頭:“這個願望不是我的辭塵能換來的……西湖水幹,雷峰塔倒,談何容易?這不是普通的塔也不是普通的湖,三界之匯重疊於此,乃是靈聚不散之處,誰能許它倒又誰能許它幹呢?”


    鄔鈴心中有些落寞,“那您的心願是?”


    “秋蟬的母親白蓮,前世於山間行走之時誤以鐮刀傷了正在修禪的靈薩姑姑,姑姑的血染了鐮刀,所以輪迴中注定今世恩怨纏綿竟是在同一個人身上。”賀連道。


    “師傅你別告訴我這事兒跟那把鐮刀有什麽關係。”鄔鈴側著臉,心裏直發毛,這情節太狗血了。


    然而,賀連還是點了點頭:“宋塘生與秋蟬之父,便是那把染了靈薩姑姑血的鐮刀轉世為人。”


    鄔鈴淩亂了……果然是一個充滿了怪異情節的故事。


    “罷了,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何況是我不好,本來就是我偏要去插上一竿子,想來宋岑一個凡人,自然是禁不起我的誘惑。”靈薩爽朗一笑,“白蓮之恨說來也是有情有理,不是錯處,他們本就有婚約的,而且白蓮心性耿直,是再不會轉彎的人了,卻不想竟生下秋蟬這樣委婉多姿,又至情至性的姑娘。”靈薩的眼中有些空,似乎在想著什麽。


    鄔鈴在集中精神,她想透過靈薩的眼睛猜她在想什麽。


    那一場微雨西湖,斷橋相見……


    賀連看著鄔鈴,知道她能夠至少是開始能夠自由支配自己的靈力了,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喝酒。


    靈薩的迴憶抽迴來了,鄔鈴的盜版小電影兒又斷片兒了。


    “等等等等,我有點亂。”鄔鈴扶著頭,“你們說……上一輩子的恩怨,曾經的佛印,事實上現在都已經化解了?”


    “是的。”靈薩道,“隻可惜,這一輩的恩怨怕是結的更深了。辜敬塵那孩子想是已經放不下與秋蟬的一段情了,你可知你遇到他的那日本該是他舍去皮囊度化成仙之日,此狐資質頗為上乘,不過三百年竟然有如此修為,可惜……終是躲不過這一場情債夙結,竟然遇到了本來一心入佛門的秋蟬。”


    “啊?”鄔鈴在迴想見麵那日,“可是那日是我把他從籠子裏偷出來的啊,不然它不就……”忽然想起來那天她看到辜敬塵在籠子裏哀怨的眼神似是蘊含著魔力,難道是他用眼睛誘惑了自己?


    “所以呢?姑姑來找我們究竟為了什麽?”鄔鈴道。


    “靈薩姑姑來找我們,是因為宋塘生在陳大人的脅迫威壓之下,已經因為殺戮過盛逐漸不能自抑,開始濫殺無辜之妖。長此以往,早晚會入魔道,到時候……”賀連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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