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賀連醒了過來,身上嚴嚴實實蓋著錦被。


    鄔鈴不在櫃台上,也不在房間裏,更不在後廚烤爐旁邊,她在院子裏洗衣服。


    “早,師傅。”春光明媚,映得鄔鈴的臉紅撲撲的,幾顆水珠落在睫毛上,晶瑩剔透。南楊在一邊兒挽著袖子擰已經滌清的衣服,時不時用手抹著臉上的水。


    鄔鈴用力絞著一個床單,這時候的布料真是真材實料的全棉啊,下水以後都成麵板了!鄔鈴已經不像小時候一樣豐滿,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見擰多幹,賀連站在一邊,沒有幫她的意思:“幹嘛洗這麽多衣服床單?”


    “因為我要出門一段時間,把換季的衣服幫你們準備出來啊,不要夏天還穿著這麽厚的衣服,顯得我沒照顧好你們一樣。”鄔鈴從盆裏撿起賀連的一件長衫,“我答應戎夏了。”


    賀連一愣,覺得太陽穴微疼。


    南楊扔下手裏的床單跑了過來:“你說什麽?你要出門?去幹什麽?”


    鄔鈴一笑:“師傅平時去幹什麽,我就去幹什麽?不告訴你這個小家夥。”


    南楊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胡說什麽?”


    “沒有啊……我沒有胡說。”鄔鈴被南楊嚇了一跳,有些怯道,從不見有些憨憨的南楊這麽疾言厲色,怎麽這麽大反應?


    南楊幾乎是跌坐在地上……


    “師傅,南楊跟了您這麽多年,求了您這麽多次,你都不肯授我三千梵絲,為什麽這麽快就給了師姐?”南楊眼中竟有了淚。


    “南……南楊,你怎麽了?”鄔鈴蹲下來拉他。


    “你別碰我!”南楊揮手道,站起身跑了。


    鄔鈴被掀翻,坐在地上傻傻看著他跑出了恩魚塘。南楊已經是個精壯的小夥子了,看來平時她打他,他不還手,是讓著她。


    賀連慢慢走過來拉起鄔鈴,拍拍她身上的土。


    “南楊……還不是收魂師?”鄔鈴驚訝。


    賀連點頭:“不是,他沒有三千梵絲。”


    “所以他生氣了?覺得你偏心?”鄔鈴喃喃道。


    賀連無奈而笑:“或許吧。”


    沒有幫鄔鈴洗衣服,賀連獨自去湖邊散步了,留下一臉埋怨的鄔鈴,一個個都這麽奇怪,師傅明顯不相信任她!南楊更過分,還羨慕嫉妒恨起來了!偏要完成這個任務給你們看看。怎麽也算是高智商人群啊……


    昨天晚上,鄔鈴燒水燒到一半兒的時候見過戎夏。


    戎夏沒有說話,一直站在廚房窗戶前,就那麽一直站著,眼神中的哀傷,讓鄔鈴擺脫不了。


    “鄔鈴,戎夏知道,我的請求於你們有些為難,但也隻是為難……而於戎夏便是永生永世的遺憾,若是隻是戎夏的哀傷,也不過就是爾爾。紅塵落落之中,何來不哀傷之人?戎夏不怨,也沒什麽後悔的。可你不知道,他是那樣好的男兒,金戈鐵馬,寒夢冰河,已是半生,我們不能也不應該就讓他這樣孤寂。”有淚滴從戎夏不太分明的臉龐劃過,“縱有一日馬革裹屍,總該有人為他一身縞素,總該有人守到天明……”


    “戎夏……”鄔鈴道,“對你來說,難道不是他的癡情一生才是最棒最棒的結局嗎?”


    “不是。”戎夏搖頭,“這樣的結局隻在故事裏才好。”戎夏無色的指尖劃過透明的發絲,“但願有一天鄔鈴姑娘會懂,愛及深處,不會隻有心中一嗔一癡的怨念,有的……隻是他的一顰一笑一世安好罷了。”


    被盯著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鄔鈴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要幫助戎夏,反正有師傅在,怕什麽?!


    “我要怎麽做,戎夏姑娘?”鄔鈴站起身道。


    一絲俏麗的微笑展露在戎夏尖尖的小臉上。


    傍晚的時候,南楊迴來了,站在桌子前麵搓著手:“師傅……對不起。”


    “你知道師傅不會怪你,吃飯吧,你師姐做了叫花雞。”賀連道。


    鄔鈴從廚下上來,手中端著個盤子。


    “師姐……對不起,你摔疼了嗎?”南楊道。


    鄔鈴沒說話。


    賀連一笑,低頭吃飯。


    “我……我……”南楊看鄔鈴不理他,臉都憋紅了。


    “你什麽你?我都要被摔殘廢了。”鄔鈴轉頭又去了廚下。


    南楊跟著跑了下去。跟了一趟又一趟。


    “你別再跟著我了,眼都花了。”鄔鈴停下來道,“你知道錯了嗎?”


    “嗯嗯。”南楊猛點頭。


    “洗十天的碗。”鄔鈴道。


    南楊一疊聲說好。


    “再乘以十,成交!”鄔鈴眼睛一閃。


    “你沒說再乘以十啊?”南楊跟鄔鈴學過乘法,知道那是三個月的時間,追著狂笑的鄔鈴去了廚下。


    日子又平平靜靜過了三天。三天之後,紅日西沉,月華初上。


    賀連不緊不慢地坐在堂前喝茶,鄔鈴把他如此緩慢的生活節奏歸結為他老了,也對,自己一歲的時候賀連就有將近三十歲了,現在沒準都有五十了,盡管他看起來幾乎沒什麽變化。


    “師傅,你有四十多歲了吧?”鄔鈴站在他旁邊道。


    “不止。”賀連道。


    “五十了?”鄔鈴眼睛賊亮。


    “那是你。”賀連喝了一口茶。


    鄔鈴臉都青了。


    穿著家常的棉衫,賀連並沒有束腰帶,看起來很輕鬆:“一會兒……你就要走了?還是明天?”


    “知道要怎麽做嗎?”看鄔鈴黑著臉不理他,賀連繼續問道。


    鄔鈴搖了搖頭,歎氣道:“戎夏說,她想讓我幫她夫君再婚一下,以便能在漫長的歲月裏有人照顧他。”


    賀連看著鄔鈴。


    “師傅,你知道嗎?戎夏的靈魂已經守了他官人十年了,其間有好多迴,他官人的娘都想再張羅婚事,但是都被她官人拒絕了。情深至此……我都覺得自己不是去幹什麽好事兒的。”鄔鈴有點沮喪。


    賀連一笑:“十年不算長的。”


    “這還不算長?這在我那時代,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更何況允許三妻四妾的現在?而且她夫家是個那麽……大戶的人家。”鄔鈴比劃了一個“大”。


    賀連苦笑:“何止是大戶人家?”放下手中的茶杯,賀連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摸了摸窗欞,風過,恩魚堂的招牌亮起。


    鄔鈴知道,該是迎接晚上來“人”的時候了。


    風露搖搖,午夜時分,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鄔鈴認識他,雖然說好多年不見了,鄔鈴仍舊一眼認出了這個“人”,這是六年前,賀連帶她去看過的那場婚禮的新郎——汪啟林。


    汪啟林向賀連抱了抱拳,賀連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說實話,這是第一次和賀連坐在一起見識一下恩魚堂最正經的營生。鄔鈴想盡量顯得她不是第一次跟賀連一起出席這樣的場合,有禮貌地端來兩杯茶,盡量笑得端莊,卻聽到賀連道:“他碰不到杯子,你倒茶幹嘛?”


    鄔鈴被氣著了,這明顯就是讓自己難堪嗎!自己倒了兩杯茶來,就算是疏忽了來人碰不到杯子這件事,也不至於這麽奚落難為她。


    端著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鄔鈴一咬牙:“師傅不是說你渴了嗎?兩杯都是給你倒的,一杯茶,一杯清水,師傅要哪種?”


    “清水。”賀連溫和道,伸手端起來,揭開碗蓋……


    竟然真的是清水。


    鄔鈴麵露得意,又不禁奇怪……明明倒了兩杯茶的啊?!


    賀連無聲而笑,她開始能夠運用慧心的意念了,哪怕是不自覺地,有一天她會比自己強大是意料中的,秉慧心之人,任何事情不過是意念的堅定使然。情急之下,必然意念集中,茶為清水,一瞬而已。


    鄔鈴邊往迴走邊想,這是怎麽迴事啊?難道自己也會了法術?迴到房間裏,鄔鈴試了一下饅頭變點心,石頭變金子,均未成功。


    迴到房間鄔鈴就聽不見二人交談了,她知道這是賀連的鎖空結,可以將一個空間和一個空間割裂開來,鄔鈴就算是出去,也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但是這個結有一個特點,就是它是單麵的,賀連還是能看到她的。鄔鈴覺得,這個就像是李澄局裏的審訊室,外麵看得見聽得見裏麵,裏麵看不見聽不見外麵。


    不讓聽就不聽,睡覺!


    第二天鄔鈴醒來的時候,賀連正在和南楊說著什麽,看她出來便招唿她吃飯。


    “啊……師傅啊,一會兒吃完飯你是不是就能教給我怎麽做了?等我弄明白,我就可以去完成任務了,戎夏還等著我呢。”自信滿滿,心情愉快,任什麽也擋不住她一片助人為樂的心了。鄔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內,有戎夏的辭塵,隻是尚遊離在三千梵絲之外,賀連告訴她,若是有一日她完成了任務,三千梵絲就會把戎夏的辭塵吸進絡子裏。


    “我說了,沒什麽可教給你的,你昨晚茶變清水就變得很好,慧心的靈力就是集中意念的力量。”賀連道。


    “那有什麽用啊?”鄔鈴覺得她師傅在敷衍她。


    “師姐!你要是能把清水變茶水就會比較省茶葉,這多實惠啊。”南楊高興道。


    賀連揚了揚眉,大概是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鄔鈴氣得冒黑煙,伸手給了南楊一拳。而賀連手裏的青綠的茶湯忽然之間變得濃黑一片……


    賀連似乎完全沒有著意自己碗裏茶色的變化,端起來就喝了一口。鄔鈴得意得大笑,因為她剛才想讓賀連的茶變成“醋”,竟然真的實現了。


    “哈哈哈哈哈哈……”鄔鈴笑不可遏。


    “師姐,師姐…”南楊看著鄔鈴,一臉擔心。


    賀連什麽反應也沒有:“有一件事,我需要囑咐你一下。你必須盡快完成這個任務,用你最快的速度,因為一旦嶽知湖有何閃失,你的任務就完不成了,到時候要去洪途做苦役,為師幫不了你。”


    “護青人很可怕?”鄔鈴放下手裏的碗道。


    “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最好。”賀連道,“不過,如果你有什麽舉動會破壞曆史該有的發展,護青人來找你麻煩是一定的。你不用緊張,及時收手就可以。”


    鄔鈴忙不迭點頭。


    賀連起身走了。


    鄔鈴盯著賀連的茶碗……難道他不怕酸?自己想的可是山西陳醋。一邊想鄔鈴不自覺端起茶碗嚐了一口,普洱醇香苦鬱的味道傳來……這怎麽迴事?


    “師姐,別費勁了,這點小伎倆,師傅不理你算你幸運了!”南楊鬆了口氣。


    不對啊!明明是變醋了,怎麽會是這麽好喝的普洱。鄔鈴不死心,端起來喝了一大口……然而,這次,就,真的,是,醋!


    酸得滿眼金星,鄔鈴老淚縱橫。


    院子裏,賀連看著剛剛吐綠的豆蔻,悠然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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