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弗陵是聰明的。


    他很清楚,自己沒有資格否定霍光的決定,因此,盡管怒不可遏,但是,當霍光真到了他麵前,他卻沒有發火。


    ——他隻能期望霍光的寬容。


    他的寢殿中,除了皇帝應有的陳設之物,便隻有當年他的母親留下的東西了。


    對於劉弗陵來說,那些東西是他唯一僅有的……


    ——未央宮的一草一木都是屬於大漢天子的。


    ——不是他的!


    正是因為存了這樣的想法,劉弗陵才會是因為太醫的翻查而格外憤怒。


    ——他的母親怎麽會害他!


    劉弗陵認為霍光隻是想確保他的身邊沒有什麽“不應該有”的東西。


    ——當然,也可能是再次警告他。


    ——他昨日對掖庭中人所作的要求,霍光肯定已經知道了。


    劉弗陵沒有想到霍光會問他——是不是想聽真話?


    ——真話?


    ——他怎麽可能不想聽?


    ——可是……


    ——可是,霍光說的會是真話嗎?


    劉弗陵盯著霍光,想知道他究竟會說什麽。


    霍光沒有說什麽,反而先問一個問題:“陛下昨夜所用為何香?”


    “合歡!”劉弗陵答得十分爽快。


    ——他絲毫不認為自己在那件事有任何不對!


    就像劉弗陵一直盯著霍光一樣,霍光的目光也沒有離開劉弗陵的臉。


    在發現劉弗的確不認為自己用香有什麽問題之後,霍光歎了一口氣,帶著幾分困惑問劉弗陵:“上以為是合歡?”


    劉弗陵不悅地反詰:“大將軍以為是何?”


    霍光笑了笑,隨即輕聲言道:“少府已久未上合歡之類諸香……”


    ——原因也是眾所周知的。


    ——如今,年青的天子不宜行房。


    ——既然有此忌,少府太醫自然不會合此類的香料。


    ——哪怕是合了,也是絕對不會進上的。


    劉弗陵有些明白霍光的意思了。


    ——那個香有問題……


    ……


    ——但是……


    劉弗陵輕輕冷笑。


    ——他根本不認為自己用的香會有什麽問題!


    “大將軍……”劉弗陵氣極反笑,但是,窒悶的感覺讓他極度難受,強忍不咳起來已是極限,想要完整地說出一句話?——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喘息了一會兒,劉弗陵才冷笑著對霍光道:“大將軍以為,朕未用之香當退少府?”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了!


    ——少府不進上,他這裏就不能有合歡?


    ——是!少府的確沒有進上此類合香,但是,他也有許久不曾用此香了!


    ——難道他還要因為自己不用,就將此類合香全退迴少府?


    ——少府是天子私府!


    ——是少府供養他!


    ……


    想到這兒,劉弗陵越發地認定了——霍光根本就是故意尋了一個理由,要查他的寢殿!


    也是因此,劉弗陵更加憤怒了——要編理由,就應該編得更圓滿一些吧!


    也是因此,當聽到霍光的說辭時,劉弗陵半點都不信。


    霍光說:“昨夜所用之香並非合歡!”


    劉弗陵愕然失笑——霍光以為他連合歡這種香料都辨不清了嗎?


    這時,太醫令挪到內戶處,戰戰兢兢地望了過來。霍光轉頭看向太醫令,就見太醫令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雙手舉起一個漆匣。


    霍光隻能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個漆匣正是雲陵那位皇太後的遺物之一。


    ——因為趙婕妤的來曆,鉤弋宮的東西總是會有蜷曲的裝飾紋樣。


    霍光冷笑一聲,對太醫令道:“君親奏上。”


    ——遺物?


    ——當年趙婕妤是被下獄的,鉤弋宮中的東西都被少府收迴,當今這位天子又怎麽會有這些東西?


    太醫令躡手躡腳地走到劉弗陵麵前,隨後再拜稽首,道:“主上……此香雖與合歡同嗅,但是……並非合歡……”


    劉弗陵一怔。


    太醫令已是一身的冷汗,不過還是低聲說了出來:“此為倡家常用……與用者……無益……”


    ——無益?


    ——太醫令不敢說重,但是,誰又聽不出呢?


    ——無益……也就是有害了!


    劉弗陵眼前一黑,耳邊什麽都聽不到了。


    ……


    “陛下!”


    “主上!”


    殿中的宦者、太醫一下子圍了上來,亂糟糟的,讓人看著、聽著,心裏就憋悶。


    霍光退後一步,順手取走了太醫令手中的漆匣,隨後慢慢地退了出去。


    退到殿外,霍光站在殿門前,望著殿中的屏風,良久未動。


    張安世與杜延年都站在廊下,雖然看不見霍光的神色,但是,隻看霍光半晌不動彈的冷硬姿態,兩人便知道,這位大司馬大將軍的心情並不好。


    想到方才從天子內臥中隱隱約約傳出的隻言片語,張安世的臉色變了變。


    ——哢……


    一聲輕聲讓張安世與杜延年都是一驚,迴過神來,兩人循聲望去,隻見霍光舉起右手,將一隻漆匣交給一旁的從人。


    ——漆匣邊角上赫然裂了一道不短的口子!


    “大將軍……”杜延年有些心驚了。


    ——霍光何曾這般激動?


    霍光厭惡地甩了甩手,隨後才轉過身,卻是一刻都不想在這兒多待了。


    “子孺,此處由君負責。”霍光隨*待了一句,立刻就從廊上離開。


    張安世連應聲都沒有來得及,隻能看著霍光疾步離開,不由瞠目結舌,半晌都迴不過神來。


    ——這……這是怎麽了……


    張安世與杜延年麵麵相覷。


    ——方才,霍光臉上的厭惡之色太明顯了,他們兩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錯認的。


    霍光不止是厭惡,更多的是憤怒。


    ——倡家……


    ——孝武皇帝寵姬中出身倡家並不少,但是,第一位卻是李夫人。隨後得幸的尹婕妤、邢娙娥都是以倡見幸的。


    ——那些倡家子以聲樂歌舞取悅於人,與之相應地,自然難免被一些人看中……


    ——聽起來不堪,但是,實際上,與李夫人、尹婕妤等人的經曆也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過就是,看中他們的人身份高低不同而已!


    ——孝武皇帝會喜歡倡家子也不奇怪!


    ——那位天子是什麽人?


    ——四歲封王七歲立太子十六加冠,跟著就即位為皇帝。


    ——那位天子從懂事起,所受的教育盡是教他——唯、我、獨、尊!


    ——即使是比他大十三歲的同產兄長,老遠見了他的副車也要立刻伏在地上!


    ——論高貴,這天下,誰能比得上他?


    ——所以,無論男女,想要得他的青眼,就別在他麵前擺什麽高貴、強勢的架子!


    ——想要他中意?也容易,就好好地討他歡心吧!


    ——有什麽比美人表演的聲樂歌舞更能讓人愉快的嗎?


    ——所以啊,美得傾國傾城,再加聰明伶俐、知情識趣,都隻是充分條件,把聰明用對地方才是必要條件!


    ——不要整天想著指導那位天子如何成為一代英主!


    ——那位天子有祖母,有父母,有師傅,朝中還有直臣,難道還需要自己的枕邊人也來教導不成?


    ——寵姬、幸臣就是寵姬、幸臣!


    ——不要把自己當成皇帝的知己、重臣!


    ——多花點心思在唱歌跳舞上還差不多!


    ——比如李延年與李夫人!


    ——孝武皇帝對自己的幸臣絕對是大方的,鄧通不過是上大夫,李延年卻能佩二千石印,號協聲律。


    ——可是,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擺好自己的位置!


    ——當然,想做重臣、名臣,也可以,像韓說,不就是憑軍功封了侯,也一直得皇帝的信任嗎?


    ——不過,走這條就別指望皇帝能還能像縱容幸臣一樣縱容你的任何錯誤!


    ——做孝武皇帝的幸臣不易,但是,做他的將相重臣卻是更危險!


    ——獲罪而死的將相官吏比之寵姬、幸臣不知多了多少!


    ——當李夫人為自己的長兄謀求軍職時,她就將李家推到極危險的地步。


    ——她的確聰明,她希望自己的家族可以成為兒子的助力!


    ——隻是,她卻忘了!


    ——最初的最初,這個方法是誰先開始用的!


    可以說,在今天之前,霍光對趙氏的憤恨遠在李氏之上。


    ——曾經,他以為,在征和二年的那場動亂中,趙婕妤起了更多的作用!


    ——但是,現在……


    ——很顯然,那個在征和二年前就被孝武皇帝族過一次的李家……謀算得更多!


    ——他一直想著,趙婕妤在禁中有人脈,卻忘了,李家……在禁中經營得更久!


    ——李延年坐法腐,給事狗監,之後協聲律,外設上林樂府,內設掖庭才人,到衛青薨後,李夫人得幸,雖然時間不長,但是,那段時間,後宮之中的的確確沒有任何人可以與之爭寵!


    ——那樣的李家,比之趙家……能做的更多!


    ——他們也的確做了!


    ——比如宮中流傳甚廣的那個李夫人夢中授香的傳言……


    霍光知道,那是真的……但是,傳言中沒有說,當時侍奉的宦者、宮人全部被誅殺……不久……李廣利家被族。


    ——再比如方才那份香料。


    ——李家給趙婕妤送那樣的香料……


    ——想做什麽?


    霍光忽然停步。


    ——他忽然有些明白先帝究竟做了什麽了……


    ——也隻有那樣的真相,才能說得通一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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