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鳳五年正月,廣陵王劉胥來朝。


    此時,孝武皇帝的六個子男中,僅有今上與廣陵王兩人在世,因此,雖然諸侯王來朝自有禮儀定例,但是,對今上唯一的同產,自然是格外殊禮的,禮儀極備,待遇甚優。


    ——就如始元元年,燕王遣中大夫至京師上書,請為孝武皇帝立廟郡國,雖然霍光將奏書擱置不議,但是,仍然褒賜燕王錢三千萬,益封一萬三千戶。


    ——與此同時,也益封了廣陵王與鄂邑長公主,同樣是一萬三千戶。


    ——因此,他們是劉弗陵僅存的同產了。


    沒有任何人能說,這一次,漢對廣陵王來朝有任何的怠慢,然而,劉胥很快就察覺了異樣。


    ——他是除夕才到的,因此,諸侯王朝見,始到的小見被省去也算正常,可是,歲首正月朔旦,奉皮薦璧玉賀的法見之後,十餘天了,他居然連未央宮都沒能再進一次!


    劉胥從來都不是好脾氣的人,因此,反應過來,他便將大鴻臚“請”過來。


    ——也許的確是為了廣陵王來朝一事,元鳳五年的正月,大漢的大鴻臚總算是定了下來。


    元鳳五年新上任的大鴻臚是韋賢。


    ——詹事韋賢。


    ——與元鳳三年任少府的蔡義一樣,韋賢也算是今上之師。


    ——號稱鄒魯大儒的韋賢,為人質樸少欲,家學淵源,又篤誌於學,兼能《禮》、《尚書》,以《詩》教授,被征為博士,給事中,進授少帝《詩》,隨即遷光祿大夫,又遷詹事。


    ——蔡義以《韓詩》征待詔,也許是因為不如韋賢有名氣,也許是因為是是大將軍幕府出身,反正同樣是被征,蔡義卻久久沒有能夠覲見,不過,起於微末的蔡義用一份上書打動了少帝,得到了覲見的機會,為其說《詩》之後,便被擢為光祿大夫給事中,進授少帝。


    既是帝師之尊,劉胥就算再不高興,也是不能失禮,因此,麵對韋賢,他還是相當客氣的。


    “寡人素聞韋君通《禮》,故有不明,不能不問。”都說劉胥“動作無法度”,但是,都是皇子出身,都有師、傅、保跟著,再“無法度”又能差到哪兒去呢?


    人家以禮相待,韋賢自然也不會失禮,很是認真地詢問廣陵王有何不明,是不是大鴻臚屬下有所失禮……


    韋賢問得很細,劉胥卻有些不耐煩了。


    “大鴻臚!”劉胥語氣粗魯地打斷了韋賢,直言相問,“諸侯王朝見天子,漢有成法,正月朔旦法見,後三日,當為王置酒,有所賜。然否?”


    韋賢一聽,便麵露為難之色。


    “……大王……”韋賢喚了一聲,卻是一副無從說起的樣子。


    劉胥推開憑幾,直接站起來,在堂上來迴繞了兩圈,才在韋賢麵前站定,很是不悅地問韋賢:“天下皆言上不豫,寡人又奉急詔而來,上竟不見寡人乎?”


    韋賢連忙擺手,卻沒有說什麽。


    “大鴻臚何意?”劉胥更加不悅了。


    韋賢歎了一口氣,無奈地解釋:“臘前大儺,上言欲見大王,方有詔命大王來朝,上豈會不見大王……”


    “既然如此,何故不見?”劉胥直接追問。


    韋賢不過是九卿而已,哪裏知道皇帝究竟為什麽不按製見廣陵王呢?他隻能支吾地迴答廣陵王的質疑:“……大王亦知……上不豫……”


    劉胥不以為然:“上有詔!”


    ——不是有急召他來朝的詔書嗎?


    ——就算是病重,又能有多重?


    ——還能連見他也做不到嗎?


    ——況且,正月朔旦的大朝,那位天子雖然的確臉色不好,但是,也的確堅持到了最後!


    若非如此,劉胥就是耐性再差,也不會因為天子沒有按例見他,就把大鴻臚找來。


    ——前例這種東西算什麽?


    ——尤其是對天子!


    ——那就是用來打破的東西。


    韋賢不善應對這種詰辭,因此,他隻是再三地說:“上不豫,臣未受詔。”


    ——總而言之,這位大鴻臚就一句話。


    ——沒有詔令,所以,他什麽都不知道。


    對這種一本正經,又無法挑剔的人,劉胥雖然氣得火大,卻也隻能是無可奈何!


    正在劉胥打算摔摔東西,表達一下自己的憤怒的時候,他的太傅上前一步,對他行了禮,隨後一本正經地問韋賢:“大鴻臚,漢之秉政者,今為何人?”


    韋賢一怔,隨即正色相答:“上寢疾,故委政大司馬大將軍。”


    廣陵傅沒有想到這位大鴻臚居然能說出這樣的答案,不由就是一怔,不過,他隨即就迴過神來,轉頭看向劉胥。


    ——韋賢說得再動聽,隻要照實說了,都可以算是達成了他的目的。


    ——他這位大王,好像一直沒有意識到,未央宮的那位天子,完全是做不得主的!


    聽到自己太傅與漢的大鴻臚這麽一問一答,劉胥當即一怔,隨即便明白了太傅的意思,然而,他並沒有如他的太傅所想的那樣,立刻改變問題,反而又怔忡了。


    “……大王……”發現劉胥的神色一片茫然,廣陵傅不禁有些擔心,連忙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劉胥恍然迴神,看了太傅一樣,才將目光投向韋賢。


    不知是不是錯覺,明明劉胥的目光很平靜,也不深沉,卻讓韋賢比方才麵對這位諸侯王的不耐與憤怒時,更加緊張。


    ——畢竟是皇子嗎?


    ——天生貴胄!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子男中,有哪一個是簡單的?


    ——嗯……齊王與昌邑王可能要簡單一些。


    ——早卒嘛……


    韋賢不由屏息凝神,專注地等著劉胥開口。


    然而,半晌之後,劉胥卻擺了擺手,直接讓韋賢離開了,自己則徑自迴到方才所坐的床上,看都不看韋賢。


    “大王?”廣陵的傅與相都十分地不解。


    韋賢一走,劉胥將憑幾拉到身前,將身子伏在幾上,垂著眼,皺眉問自己的傅、相:“莫非……霍光召我?”


    廣陵傅還在思忖,廣陵相卻直接反問:“大王以為然否?”


    ——可能嗎?


    ——霍光會這樣興師動眾地急召劉胥來朝?


    相的話音方落,劉胥自己便搖頭給了答案。


    ——霍光怎麽可能召他啊!


    ——大司馬大將軍……


    “……大司馬大將軍……”劉胥輕聲念著這個熟悉的官職。


    “大王?”廣陵傅有些不解——劉胥為何是這樣的反應。


    劉胥輕笑出聲:“十一年……寡人仍不習慣……”


    傅與相都不明白,但是,看著劉胥笑容中的冷意,他們到底也沒有敢出聲詢問。


    笑過之後,劉胥定了定神,抬頭看向自己的傅與相,片刻之後,才有些玩味地言道:“若是如此……為何有此詔?”


    ——很明顯,霍光才是秉政的人,但是,來朝的詔令卻明顯不是事先準備好的,那麽,就應當不是出自霍光的意思。


    ——若是說今上對霍光還有掌控……那麽,為何他一直見不到皇帝?


    劉胥想通了幾分——其實,他就是那對君臣用來對峙的棋子吧!


    ——那個年青的天子有什麽謀劃,霍光明白,也很幹脆地應了,卻把他的計劃卡死在最後一步。


    ——就算他來朝了又怎麽樣?


    ——見不到他,一個不能出宮的天子……能做什麽?


    ——霍光就是用這種打擊來表示自己的不屑吧……


    劉胥笑出聲,雙手拍打著麵前的憑幾。笑著,拍著,劉胥的神色越來越冷。


    ——砰!


    劉胥狠狠地摔開麵前的憑幾。


    “大王!”左右都跪了下來,傅與相也驚疑不定地看著劉胥。


    “豎子!”劉胥氣極。


    ——難道他就這麽不值一提?


    ——霍光也就罷了,那位皇帝想做什麽?


    ——把他推上來與霍光對峙嗎?


    ——他可不是燕王!


    劉胥冷笑。


    ——他那位兄長自以為是正統,卻也不想想,能被他們的皇考授職大司馬大將軍的,會是簡單的人嗎?


    ——今上再不濟,隻要先帝立的,霍光都會堅持維護。


    ——否則,霍光還配當“大司馬大將軍”嗎?


    劉胥走下床,慢慢地踱步,最後在自己摔出去的憑幾前立定,跪在堂上的左右都緊張起來,生怕劉胥有什麽暴烈的舉動,更怕自己被殃及。


    不過,劉胥並沒有發作,站了一會兒,他冷冷地發話:“上書,請辭還國!”


    傅、相二人相視一眼,隨即由相進言道:“曆來朝見,留長安不過二十日,臣以為,且待二十日再上書……”


    劉胥冷笑:“漢不行舊事,寡人何必再依舊例?”


    這樣說來,也算有理。廣陵的傅與相便沒有再堅持。


    接到廣陵王的上書,霍光一看便笑了。


    “幼公,”霍光問杜延年,“廣陵王還國,何賜矣?”


    杜延年一怔。


    ——諸侯王來朝,所賜皆有定例,有必要問嗎?


    ——或者,是因為廣陵王的這份上書……如了霍光的願?


    “大將軍以為如何?”杜延年隻能這樣詢問。


    霍光也在想,聽到杜延年的問題,便隨口說出自己的想法:“錢……二千萬,黃金……二百斤……”


    ——按例,正旦後三日,就當賜來朝的諸侯王金錢財物。


    ——霍光說的數目大了一些,但是,也不算什麽。


    霍光猶覺得不足,又道:“另賜安車駟馬寶劍。如何?”


    杜延年失笑:“欲令廣陵王明將軍之善,不若益封。”


    霍光挑眉,隨即點頭:“善!”


    於是,當大鴻臚再次來到廣陵邸時,其不僅帶來了天子準廣陵王的詔書,還帶來了格外的賞賜。


    ——益國萬一千戶,賜錢二千萬,黃金二百斤,劍二,安車一,乘馬二駟。


    廣陵眾人都是大喜過望,劉胥自己也非常驚訝。


    於是,韋賢在廣陵眾人的笑容中離開,然而,迴到北堂,劉胥的臉色驟然就變了。


    ——他也是先帝之子!


    ——他是今上的兄長!


    ——他就這麽容易被打發嗎?


    ——他……


    ——難道他就真的與帝位無緣!


    豐厚的賞賜在劉胥看來不是殊恩,而是來自於霍光的獎賞。


    ——對他來說,那無異於羞侮!


    ——羞侮!


    劉胥紅了眼。


    ——難道他不能是天子!


    野心這種東西……每個人的心裏都一顆種子,一旦發了芽……那麽,就再也不可能被壓製!


    (劉胥是個更大的杯具……不過,杯具這種東西……一沾水就是洗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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