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蘭在匈奴與漢之間,除了委屈求全,別無求生之道,因此,盡管元封三年,匈河將軍趙破奴以七百騎虜樓蘭王,令樓蘭向漢貢服,樓蘭也不敢輕易得罪匈奴,連遣質子也是漢與匈奴各遣一個。


    正是這種狀況,麵對孝武皇帝的怒責時,樓蘭王才能說出那樣令人心酸的話——“小國在大國間,不兩屬無以自安。”


    ——這就是小國的悲哀。


    ——命不操於己手。


    因此,當年,樓蘭王說“願徙國入居漢地。”也並非完全不是真心。


    ——至少,漢民不必同時向兩方屈服!


    漢終究是離樓蘭太遠。


    征和元年,那位曾經向孝武皇帝直言窘境的樓蘭王死,按樓蘭習俗,應當由質於漢的那位王子繼位,樓蘭國人也來漢請,欲立之。然而,那位質子曾經坐漢法,被下蠶室,行了宮刑!


    漢自然不好遣其歸國,隻能答樓蘭來使:“侍子,天子愛之,不能遣。其更立其次當立者。”於是,樓蘭便另立了國王。漢也要求新王遣質子,新立的樓蘭王也遣了,當然,同時也遣了一子質於匈奴。


    不久,這位國王又死,這一次,匈奴先得到消息,遣質子歸,得立為王。


    ——這位就是被傅介子所殺的樓蘭王。


    ——最後一位樓蘭王名為安歸……


    ……很不錯的名……


    隻看樓蘭的過往,尉屠耆不想當“樓蘭王”也是可以理解的。


    ——就沒有一個順順當當把這個王當下來的!


    典屬國上報新國名的奏疏呈上得並不慢,但是,霍光並沒有立刻決定。


    對於霍光來說,他有比樓蘭更名更重要的事情。


    ——天子加元服!


    這並不是早已決定的事情。


    雖然霍光曾經提過,但是,他並沒有真的做什麽準備。


    事實上,連劉弗陵自己都不願加元服。


    ——加元服,就是行冠禮。


    冠禮的祝辭即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冠禮的意義重大。


    ——凡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而後禮義備。以正君臣、親父子、和長幼。君臣正,父子親,長幼和,而後禮義立。故冠而後服備,服備而後容體正、顏色齊、辭令順。


    ——故曰:“冠者,禮之始也。”


    ——是故古者聖王重冠。


    ——古者冠禮筮日筮賓,所以敬冠事,敬冠事,所以重禮,重禮,所以為國本也。


    ——故冠於阼,以著代也。醮於客位,三加彌尊,加有成也。


    ——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見於母,母拜之,見於兄弟,兄弟拜之,成人而與為禮也。


    ——玄冠玄端奠摯於君,遂以摯見於鄉大夫鄉先生,以成人見也。


    ——成人之者,將責成人禮焉也。責成人禮焉者,將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行焉。


    ——將責四者之行於人,其禮可不重與?


    ——故孝弟忠順之行立,而後可以為人,可以為人,而後可以治人也。


    ——故聖王重禮。


    ——故曰:“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


    ——是故古者重冠,重冠故行之於廟,行之於廟者,所以尊重事。


    ——尊重事而不敢擅重事,不敢擅重事,所以自卑而尊先祖也。


    隻有加元服,完成了冠禮,才算是成人。


    按道理來說,劉弗陵應該非常高興自己可以加元服。


    ——成人就意味著可以自己作主了!


    但是,劉弗陵對霍光再清楚不過了——霍光根本不可能將手中的權力歸還給他!


    ——那麽……加元服……


    ——完全是另一個意義了!


    劉弗陵的幾位師傅皆是儒生,他豈會不懂禮法?


    ——臣不殤君,子不殤父。


    ——喪服……


    劉弗陵隻能往這上麵想!


    ——事實上,他也沒有想錯。


    真正向霍光進言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適妻——皇後上官氏!


    霍光本來是為了樓蘭的事而去見外孫女的。


    ——尉屠耆當年降漢也不是因為仰慕大漢,而叛國,而是在樓蘭國中爭權失敗,被迫逃亡。


    ——這些年,匈奴衰弱,漢卻是日益強盛,選擇誰為庇護,並不是一件十分難以決定的事情。


    ——現在,漢立其為王,也不是為了扶持他,而是為了讓他令樓蘭徹底倒向漢。


    當年能迅速做決斷,現在,尉屠耆顯然也不會忽然發昏。


    漢的詔令,他不敢拒絕,但是,向大漢爭取更多的利益以作迴國後的籌碼卻是他不能不做的。


    ——更樓蘭之名不過是一個試探。


    ——接下來,典屬國每一次催其起程,他都能又想到一個條件。從要漢賜印章,到車騎輜重,五花八門,讓人眼花繚亂。


    霍光、張安世等人起初沒有在意,幾次之後就明白了。


    ——這位王子這般拖延,不是不想迴國,隻是想讓漢軍在樓蘭多待一些時日,將樓蘭國中清理得更加幹淨一點!


    反正也是對漢有利無害的事情,明白過來,霍光幹脆讓典屬國不必再催了,讓尉屠耆慢慢地想條件。


    這麽一來,尉屠耆卻又害怕,擔心自己的舉動惹怒漢朝掌權人,於是,他立刻提了最後一個條。


    ——他要一個漢女為夫人!


    畢竟是在漢待得久了,尉屠耆也知道,漢朝現在沒有可嫁的公主,也不會將公主嫁給他——他不是烏孫昆莫(注),不是漢欲羈屬之,而是他需要漢的支持——因此,他幹脆隻求漢女。


    如此卑微的要求,霍光不能不答應。


    霍光不可能隨便選個女子給尉屠耆,最好的選擇,還是在宮中選個女子。


    於是,霍光去見外孫。


    椒房殿仍然是老樣子,前殿更是紋絲未動。兮君正在受業,霍光在前殿等了一會兒,才見年少的皇後被左右侍禦簇擁出來。


    相見禮畢,兮君坐在繡幄中,沉默不語。霍光則是很幹脆地對兮君說明情況,最後要求:“臣請皇後,於後宮之中選一女子。”


    兮君不過是點了點頭,隨侍的宮人卻都是一臉駭然。


    ——西域是什麽地方啊!


    ——元封中,烏孫昆莫以馬千匹為聘,求尚漢公主,孝武皇帝以江都王劉建之女細君為公主,遠嫁烏孫,賜乘輿服禦物,為備官屬宦官侍禦數百人,贈送甚盛,為烏孫右夫人。公主至烏孫,自治宮室居,歲時一再與昆莫會,置酒飲食,以幣、帛賜王左右貴人。然而昆莫年老,言語不通,公主悲愁,自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孝武皇帝聽到此歌都忍不住憐惜,間歲遣使者持帷帳錦繡給遺。即使如此,這位公主數年之後,仍然病死了……


    ——隨後,孝武皇帝又將楚王劉戊的女兒解憂嫁往烏孫……


    無論什麽時候,聯姻都是表示親近的最佳方式。


    當日,烏孫求公主是為了向漢表明態度,孝武皇帝不能拒絕,即使那兩位宗室女的父親是罪人,那兩位也是無可爭議的宗室,足以向烏孫表明漢的接納態度。


    今日,漢欲立的樓蘭王求漢女,也是同樣的道理。漢也不可能拒絕。


    傅介子刺殺樓蘭王的消息是長安近來最熱的話題,宮中也不例外,兮君自然也聽到了不少消息,對於霍光的要求,她本來也隻會應下,這會兒更不會例外。


    “從後宮選?選家人子?”皇後的一句話讓殿上所有女子都鬆了一口氣。


    ——家人子……


    ——那就與他們無關了!


    ——哪怕是皇後,隨侍身邊的宮人也都是官婢,而不是正家的良家子。


    霍光對此倒是無所謂:“家人子足矣。”


    ——送個宮人給人家的國家當夫人……也的確太不成體統了。


    椒房殿的宮人都鬆了一口氣——身份低微也是有好處的!


    這種事情並不需要兮君親自操心,霍光來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臣聞中宮仍按製上食?”霍光看著外孫女,輕聲詢問。


    ——皇後五日一上食,是漢的定製,除非皇帝另有詔,否則是不能改的、


    兮君垂下眼,點了點頭,漆幾下的手輕輕顫抖。


    霍光一眼不錯地看著兮君,見狀便輕輕擰眉:“上寢疾,靜養為宜。今太仆典方藥,中宮上食前宜先問之。”


    兮君訝然抬頭。


    ——她的外祖父不是想讓她有親子嗎?


    霍光歎了一口氣,望著外孫女,眼中有憐惜,更有愧疚。


    兮君垂下眼,咬緊了牙關,半晌,瞥見霍光有意起身,她才有些急切地開口:“大父……”


    “嗯?”霍光停下動作,看向外孫。


    兮君垂著眼,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上何時加元服……”


    霍光一怔,好一會兒才若有所悟地看向兮君,卻看到外孫女不知所措的茫然神,不由一歎,終究是給了答案:“按孝惠之製,當在明年。何時……待太常筮卜……”


    兮君張了張嘴,終究是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後,隻能低頭。


    盡管如此,第二天,詹事便來椒房殿稟報——太常筮於高廟門,告吉。


    ——明年正月丁亥,帝加元服。


    注:昆莫,也作“昆彌”,漢時烏孫王的名號,與匈奴的“單於”同義。《漢書.西域傳下.烏孫國》:“昆莫,王號也,名獵驕靡,後書‘昆彌’雲。”顏師古注:“昆莫本是王號。而其人名獵驕靡,故書雲‘昆彌’。昆取昆莫,彌取驕靡。彌、靡音有輕重耳,蓋本一也。後遂以昆彌為其王號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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