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若崩,皇後可會如燕王後一般……為朕死?”


    劉弗陵的問題讓霍光訝然抬頭,盯著這位十五歲的皇帝看了許久,才道:“漢無生殉之製。”


    雖然沒有律令明文,但是,經曆過秦末之亂,丁口銳減,文景二帝承高皇帝與高皇後之舊製,與民休息,鼓勵早婚、多育、再婚,自然也就不讚成生殉了。


    孝文皇帝崩,遺詔歸夫人以下至少使。


    孝景皇帝崩,遺詔出宮人歸其家,複無所與。


    當然,經過兩代帝王的努力,大漢已不複漢初的衰敗,至少,不需要皇帝放出自己的婢妾,以鼓勵女子再嫁了。因此,先帝的遺詔中並未如其祖考一般,出婢妾宮人。


    當時,如何處置那些女子,著實讓霍光、金日磾與上官桀傷透了腦筋。雖然有放出宮人的先例在,但是,放出宮中女子都出自上命,先帝遺詔未言,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敢說“出”。本朝無例可循,隻能參照前朝舊製。


    ——那就是殉葬!?


    霍光等人同樣不敢如此選擇。


    折騰了十多天,三月,甲申,先帝葬茂陵。看著偌大的園陵,霍光才有了決定。


    ——留在宮中肯定不行,又不能出,又不宜殉葬,那就全部遷來園陵吧!


    ——讓她們事死如事生,在陵寢之中,繼續侍奉先帝!


    即使不論漢家舊製,隻說殉葬之製——素來也沒有適妻殉葬的!


    霍光簡直不明白——這位少年天子怎麽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讓皇後生殉?!


    ——莫名其妙!


    別說皇後是他的外孫女,就算皇後與他沒有關係,甚至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也不可能讓皇後殉葬的。


    ——就算他想,中外也不會允許的。


    ——誰知道自家會不會出一位皇後呢?


    霍光並沒有隱瞞自己的情緒,劉弗陵看著他一臉的不解與懷疑之色,不知為何,竟是連一點怒意都欠奉了。


    年少的天子不由就笑了,雖然有些淒涼,但是,也的確是笑了:“大將軍……王稱寡人,尚有後、夫人相伴……朕為天子…”


    霍光有些明白這位少帝的心思,隻是,他又能說什麽呢?


    低下頭,霍光沒有迴應年少的天子。


    沉默了許久,劉弗陵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對霍光道:“大將軍且退。”


    “唯唯。”霍光立即應聲,行禮退下。


    杜延年是陪著霍光來的,隻是並未入駘蕩宮,見霍光出來,這位諫大夫立刻迎了上去:“大將軍……”


    十分難得地,杜延年竟然是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


    霍光不由失笑:“不日即酬君之功也。”


    杜延年不由一怔,心中明明是大喜過望,但是,身子卻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動彈才對,隻能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霍光忍俊不禁,拍了拍他的肩:“君欲得何賞?”


    聽到霍光的詢問,杜延年連忙定了定神,對霍光道:“臣欲得之賞,大將軍即可予之乎?”


    霍光挑眉:“姑且言之。姑且聽之。”


    看著霍光一本正經的模樣,杜延年忍不住搖頭:“賞罰,人主權柄,臣子豈敢言之?”


    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霍光微微眯眼,盯著杜延年看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勾起辰角,淺笑而言:“幼公之言甚是。”


    杜延年抿了抿唇,擺手示意霍光先行,自己則跟在霍光身後,一眾衛士將兩人護在當中。


    走了幾步,杜延年才低聲對霍光道:“大將軍,人主之威在權、在信,此時,君猶當收斂……”


    “幼公是指詔令?”霍光輕輕抬手,直接說了出來。


    杜延年點頭,卻隨即省悟——此時,霍光是看不到他的動作的,於是,他連忙開口道:“大將軍,先帝掌權柄,烈侯之權威盡由其予之,中外自是不疑,然,今上乃少帝,大將軍已然秉政,此時啟舊製……恐於大將軍之名有傷。”


    ——說白了,也就是一句話。


    ——霍光用那種文製下詔,在大多數人眼中,意味著霍光想染指天子權柄了。


    霍光的步子稍緩,卻並未出聲。


    杜延年又稍稍湊近了一些,道:“大將軍,爾今日之舉,焉知不入他人之眼?”


    霍光陡然停步。


    杜延年一點都不意外,立刻便跟著站住,肅手低頭,一派恭敬。


    霍光轉過頭,看著立於自己側後方的杜延年,心中卻是一片驚濤駭浪。


    ——杜延年的意思並不難懂。


    ——他今日的一舉一動,劉病已都會知道……


    ——他今日如此對劉弗陵……


    霍光不由心驚。


    ——君……臣……


    在周圍的衛士眼中,霍光不會是停了一下,看了杜延年一眼,隨即便繼續前行了。


    誰也不知道,就是這麽短的時間中,霍光心中想到多麽可怕的問題。


    “幼公……”走了兩步,霍光忽然低聲喚道。


    “大將軍?”杜延年緊走一步,恭敬地詢問。


    霍光沉思了一會兒:“史家?還是衛家?”


    這個問題沒頭沒尾的,杜延年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霍光是什麽意思。


    反應過來之後,杜延年便皺了眉。


    ——這個問題……可不好答啊!


    “……大將軍……”杜延年斟酌著言道,“毫無想法?”


    霍光歎了一口氣:“相較之下,自是衛氏更合適……然則……”


    ——史家畢竟是不成氣候,不及衛氏甚多,旁的不論,單是宮中規矩這種事,史家就肯定不如衛家人清楚。


    ——隻是……


    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霍光輕聲道:“衛氏家主重疾在身。”


    ——衛登病了。


    霍光看重的是衛登所能給予劉病已的教導,可是,若是衛登不在了……衛氏……


    杜延年不由一愣,半晌才道:“臣嚐聞家兄言,烈侯少子甚明……”


    霍光點頭,剛要說什麽,忽然明白過來,不由就若有所思地看了杜延年一眼。


    杜延年不由挑眉,點了點頭,反問道:“不可?”


    霍光搖頭:“自是……甚可……”


    既然如此說了,霍光也沒有再耽擱,出了建章,登上自己的轓車,便命禦者:“去衛家。”


    這個命令讓禦史一愣,半晌都沒有迴過神來。


    馮子都驂乘,抱著劍,倚在車轅上,聽到霍光的命令,也是一愣,不過,他很快就迴過神,卻見霍光正在低頭思忖著什麽。他稍稍鬆了一口氣,不著痕跡地扯了一下禦者。


    禦者被馮子都這麽一動,才陡然迴神,當即便驚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敢多看,便揚鞭驅馬,往戚裏的衛家行去。


    馬車行了一會兒,似乎是因為撲麵的寒風,霍光總算是迴過神來了。


    馮子都這才安心,稍稍放鬆了一些,隨卻便擰了眉頭,猶豫了半晌,才低聲問霍光:“吾君當真去衛家?”


    霍光剛要點頭,隨即警醒過來,立即吩咐禦者:“去未央宮。”


    “唯唯!”禦者沒有再分神,而是立即應聲。


    馮子都看著霍光,微微挑眉,有些拿不準這位主人的想法了。


    “子都。”霍光抿唇思忖了一會兒,終究是喚了馮子都。


    “吾君?”馮子都低頭。


    “稍後,君代去衛家探望。”霍光沉聲吩咐。


    “諾。”馮子都一個字都沒有多問,霍光卻一直沒有再開口。


    眼見馬車將到北闕了,霍光才低聲道:“不須多言,隻與衛叔升言,曾孫將出掖庭。”


    “諾!”馮子都的臉上不無訝異之色,但是,他仍然舊沒有多說一個字。


    霍光一行的車馬在北闕前停下,霍光領著衛士進了未央宮,馮子都在北闕看著霍光行遠,直到看不到了,才解下車前的一匹馬,翻身上馬。


    禦者嚇了一跳,卻也不敢與這位蒼頭大奴多說一個字,隻能戰戰兢兢地看著馮子都疾馳而去。


    馮子都不是第一次來衛家,卻也是多年未來了,因此,一進衛家,他便四下打量了一番,看著一處一處熟悉的景致,馮子都的情緒從最初的興奮漸漸低落,最後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家老在前引路,聽到這位客人的歎息,不由皺眉:“君可有不滿?”


    馮子都一愣,卻也連忙搖頭:“豈會?豈敢?”


    家老這才鬆開眉頭,繼續領著他往前走。


    被家老這麽問過,馮子都也收拾了心情,定了定神,便客氣地家老詢問:“家老,尊主何時抱恙?”


    馮子都倒是真的好奇——要不是霍家蒼頭偶然發現衛家大奴在準備喪葬之器,霍家上下恐怕至今都不知衛登病重了。


    提及這件事,家老便不由落淚:“月餘之前……醫工明明診定,隻是稍感風寒……”


    馮子都不由也是一愣:“那……豈會……”


    ——這麽短的時間……怎麽會就病重了?


    馮子都記得很清楚,衛登的身體並無宿疾。


    家老搖了搖頭,看了馮子都一眼,終究沒有說什麽。


    事實上,他們也無法說什麽了。


    “君稍候。待吾通報吾君。”


    他們已經到了主人的正堂之前。


    霍光的使者,衛登自然不會拒之門外。


    馮子都很快就進了內臥,濃濃的藥味讓他感覺不舒服。


    “大將軍可是有所令?”衛登虛弱地問道。(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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