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劉病已是否理解了倚華的意思,事實上,隻到歲末除夕,他都沒能再見兮君。


    從臘日到除夕,本也沒有幾天。而因為他借病告假,張賀幹脆以此為由,將他送到史家,直接史家人看著他,不準他出門,更不必說入宮了。


    張賀的理由冠冕堂皇——病體不宜居禁中。


    這也是宮中製度,倒也無人為難,更何況,張賀還以相同的理由將另外一些宮人也送出宮。


    因此,兮君看到掖庭署呈上的中章時,不由就嚇了一跳:“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染疾?”


    小女孩隻是驚訝,一旁的侍禦卻不由緊張,湊過去看了一上,才放心——每個人所染的疾病都不一樣……不會是疫症。


    安心之後,左右才對皇後說,可能是天寒的原因,看症狀,也不算嚴重,隻是有備無患而已,再說禁中素來便是如此製度。


    這也不算什麽重要的事情,被左右近臣這麽一說,兮君也就照準了。


    畢竟時近歲終更始,諸般事務極為繁雜,年幼的皇後哪裏還有精神在這種小事上費心思,簡冊一換,便投入到其它事情上去了。


    所有事情中,最麻煩的一條卻是準備除夕的大儺。


    年終歲末,除夕之日,擊鼓以驅疫厲之鬼,行大儺之禮。這本是慣例,但是,少年天子似乎深感一年多事不順,特別詔有司極備此禮,於是,兮君不得不麵對少府呈報的一堆簡冊——真的是一堆,看著內謁者抬上一張漆案,上麵是摞得很整齊的一座小山……


    “大儺不應該太常負責嗎?”兮君眨了眨眼,看向內謁者令——前兩年可沒有這麽多奏書……


    內謁者令一本正經地迴答:“按照太常議定的儀程,需要在禁中進行的儀式甚多。”


    兮君不由頭皮發麻。


    如山的簡冊讓所有人目睹了一場空前盛大的大儺。


    十二月癸卯,歲終除夕,大儺逐疫。


    從中黃門子弟選出的一百二十名年紀在十歲到十二歲之間的少年,赤幘皂製,執大鞀,扮演驅鬼的侲子,又挑選中黃門,一部分扮作方相氏,玄衣朱裳,頭蒙熊皮,黃金四目,執****盾,另一部分人衣毛角之飾,扮作十二獸,皆由黃門冗從仆射率領。


    當水漏中的浮箭上夜漏的刻線浮上水麵時,朝臣會,侍中、尚書、禦史、謁者以及期門、羽林的郎將執事,皆赤幘陛衛,等候天子禦前殿。


    臘日的前一天,也要行儺逐疫,但是,遠沒有這麽聲勢浩大,與天子一起坐在未央前殿高台之上,兮君隻是看著立於前殿之前的童子與方相,以及“十二獸”,便不由又是驚訝又是好奇。


    ——隻看簡冊的描述,她是無法想像這樣的情形的。


    年幼的皇後睜大了眼睛,不願錯過這樣的大儺禮。


    帝後在高台幄帳之中坐下,朝臣與後宮八子以上上殿,參禮之後,黃門令即朗聲稟奏:“侲子備,請逐疫。”


    待天子頜首,侍中即在殿外高聲迴答:“陛下製曰:‘可。’”


    話音未落,兮君便聽到殿外響如潮的喧囂,伴著響亮的歌聲,一波更勝一波,隻見中黃門以弋擊盾,放聲高唱《十二獸食鬼歌》,一百二十名侲子一邊和著中黃門的歌聲,一邊搖動手中大鞀,鼓身兩側的雙耳擊打著鼓麵,為粗獷的歌聲劃定節拍。


    “甲作食<歹兇>,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詳,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女軀,拉女幹,節解女肉,抽女肺腸。”


    “女不急去,後者為糧!”


    反複喝三遍後,中黃門裝扮的方相氏與十二獸開始糾纏而鬥,待鬥儛結束,十二獸被方相氏鎮服,諸侲子則手執大鞀,一邊唿喝一邊跟方相氏與十二獸繞著前殿奔跑,隨後在歡唿聲中奔向其它宮殿。


    兮君知道他們要將前殿與禁中所有地方都跑到,反複三遍後,他們還要手持火炬,將疫厲送出未央宮前殿正南的端門,再由門外等侯騶騎傳炬出宮,最後由南司馬門外的騎士將那些火炬扔到渭水之中,一路上,見者皆要唿喝以驅鬼疫,直到火炬被投入渭水中,大儺才算結束。


    這個時間絕對不短。


    歡唿高喝此起彼伏,可見火光晃動,可聞鼓聲震天,兮君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手心不停地冒汗。


    ——太激烈了……


    “聲音太大了?”


    劉弗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兮君驀然迴神,才發現自己的手被劉弗陵握著,年少的天子正打算攜著她的手走下高台。


    兮君站起身,含糊地說了一句:“沒什麽。”隨即才警醒過來:“陛下這是……”


    ——她所看的儀式程序中並沒有需要他們離開這裏的記錄。


    少年天子眨了眨眼,很溫和地說了答案:“殿外看得更清楚。”


    ——他也隻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兮君有瞬間的躊躇,不過,看著天子興致盎然地樣子,猶豫時,她仍然順從地陪著他走下朱幄所在的高台,走出前殿。


    至尊的兩人走出殿門,殿中,長公主以降的諸人都不可能再坐著,自然都跟著兩個孩子走出殿門。


    丹陛之上,站不了很多人,除了鄂邑長公主、霍光、上官桀,與帝後一同站在彤階之的隻有丞相田千秋、車騎將軍上官安與右將軍王莽。


    看到帝後出殿,黃門令很知趣地讓黃門與童子在離前殿更近地方活動,更加整齊地唿喝擊鼓,揮動火炬。


    劉弗陵卻根本沒有在意,隻是注視著遠方的火光,對逐疫的情況並不關心,因此,片刻之後,兮君便示意黃門令不必如此了。


    直到宮禁各位跑了三遍,黃門冗從仆射領著方相氏、十二獸以及諸侲子高舉火炬在殿前跪下,高唿萬歲,年少的天子才上前,在彤階邊緣站定,霎時間,眾人全部安靜下來,天地之間隻聽到火炬劈啪作響的聲音。


    那種緊張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兮君的右手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左腕,卻仍然無法壓抑下胸口如重錘擊打般地的急速心跳。


    ——天子要做什麽?


    兮君十分不安,卻無法看向別處,隻能盯著年少的天子,看著他抬起手,交握敬天。


    “朕祈皇天後土、五方諸神——唯願大漢天下,山河永固,魑魅魍魎,蕩除滌盡!”


    稍顯稚氣的聲音卻擁有直透雲霄的力量,在前殿前的迴響不息。


    這一刻,站在巍巍大殿前的少年隻是大漢天子,正義凜然,天道蕩蕩!


    看著少年天子的背景,兮君卻似乎聽到了心弦繃斷的聲音,陡然失落的感覺讓她隻覺一陣眩暈。侍立於諸人身後的長禦宮人幾乎是立刻發覺了女孩的異樣,搶步越過長公主與諸位大臣,堪堪扶住已經站立不穩的女孩。


    因此,她們也沒有看到霍光抬手示意的動作。


    “萬歲!”


    幾乎就在她們扶住女孩的瞬間,一陣山唿海嘯般的歡唿聲從四麵八方同時響起。


    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兮君更是差點暈倒。


    “中宮……”


    倚華擔心極了——女孩的臉色實在蒼白的可怕,火光搖曳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眼中的驚恐。


    “……大漢天下……”


    女孩呢喃低語,倚華不解地皺眉。


    “……魑魅魍魎……蕩除滌盡……”


    耳邊傳來另一個人的悄然輕語,倚華沒有轉頭,隻是稍稍側身,方便自己用眼角的餘光瞥向出聲的霍光。


    幾乎是同一時間,霍光沉靜無波的目光便掃了過來,倚華不由心驚低頭。


    隻是一瞥,倚華仍然看到了那位當朝大司馬大將軍臉上未曾掩飾的譏誚。


    ——針對的,顯然那位對天祈願的少年天子。


    ……


    陷入沉思的長禦未曾注意到,她扶著的女孩已經漸漸平靜,並且很快就察覺了她的失態。


    輕輕碰了一下倚華正在用力的手,兮君皺著眉,在她迴神後,示意她鬆開自己的手臂——已經被抓得有些痛了。


    倚華連忙鬆手,正在考慮是否要退下,就聽到上官安不解地低聲詢問:“中宮是否感覺不適?”


    顯然,這位父親還是注意到女兒的異樣的。


    這聲詢問響起時,驅疫的黃門已經持火炬往正南的端門奔去,歡唿聲隨著明亮的火光漸漸遠去,因此,前殿的高台上……十分安靜……因此,上官安的話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站在天子身後的女孩。


    與天子一樣,一身純玄衣裳的皇後在眾人的目光下揚起一抹微笑,語氣溫柔地自己的父親答道:“是有些不舒服……”女孩不好意思地低頭,“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多人,聽到這麽多人一起高喝……”聲音漸低,幾不可聞,不過,眾人站得並不遠,仍然隱約聽到了皇後所說的最後幾個字:“……嚇到了……”


    眾人莞爾,年少的天子更是為了掩住笑聲而不住地咳嗽,因此換來女孩不悅地瞪視。


    ——八歲的皇後理應如此天真爛漫。


    殿前的諸人笑得愉悅,隻有站在女孩身旁的中宮侍禦中,有幾人注意到玄衣廣袖下,皇後的雙手緊握成拳,不住地顫抖。


    ——真的被嚇到了……卻不知是被什麽嚇到了……


    倚華低下頭,掩去所有心思。


    ——年少的天子,你的心中,魑魅魍魎所指為何?(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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