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六年十二月戊戌。


    北風從半夜便開始唿嘯肆虐,將無數人從甜美的夢鄉驚醒,再無法合眼,生怕自家的房屋無法抵擋狂躁的大風,幸好,紛紛揚揚地飄了五日的大雪在風起的同時停了下來,讓京兆尹上上下下所有官吏都鬆了一口氣。


    太初元年,定曆改製之後,漢即以冬至後的第三個戌日為臘日,乃是歲終大祭,上至天子,下至尋常吏民皆要祭祀先祖、百神,這一天若是出了什麽事,影響了大祭,必然是天下騷動,民心不安。


    因為大雪的緣故,京兆尹雋不疑甚至連準備自家臘祭的時間都沒有。


    臘是很古老的節日,源自久遠的上古時代。那時,華夏先民使用的還是十月太陽曆,每月固定為三十六天,十個陽曆月為三百六十天,餘下的五至六日就作為過年日,不計在月內,稱為休廢日,也就是臘日,當臘日過完,便是十月曆的一月一日,乃是新年的開始。後來,先民改曆為十二個月的太陰曆,臘日的習俗卻一直保留了下來,臘日的翌日,也被稱為小新歲,一應禮儀皆同正旦。


    不過,不同的時期,臘的名稱並不相同,《禮傳》記:“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蠟。”秦國初用周製,史載秦惠文王“十二月初臘”,始皇帝一統*之後卻改用夏製,更名“臘”為“嘉平”,大漢立國之後,複用周製,不過,直到武帝太初元年,漢才將臘日定在戌日,當時太史鄧丞向天子進言:“臘者所以迎刑送德也,太寒至,常恐陰勝,故以戌日臘。戌者溫氣也。”


    一般來說,臘前後一共五日,從臘日的前一天開始,齋饌掃滌、擊鼓驅疫,謂之逐除;第二天,即臘日,祭先祖,祀百神;第三天,又稱小新歲,如正旦日一樣進酒降神,其進酒尊長,及修刺賀君、師、耆老;如正旦。第四天,再次舉行祭祀,被稱為“蒸祭”;第五日,祀塚。祀塚之後,還要請召宗族、婚姻、賓旅,講好和禮,以篤恩紀。


    此外,對於尋常庶民來說,臘的意義更多地在於——與伏一樣,臘是休農息役的日子。


    這樣的日子,長安城中是熱鬧的,家中的祭祀結束之後,京畿的居民全部向長安城集中,除了皇宮,長安的八街九陌、東西四市,皆是摩肩接踵的洶湧人潮。


    雋不疑剛剛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來,將京兆尹官署的掾吏、執役全部派出去維持京城治安不說,還行文執金吾寺,請執金吾增調兵卒徼循京師。


    這樣的日子,即使閉索家中,也可以聽到沸騰的喧囂,隨之而來的歡樂氣息讓人無法抗拒。


    當然,也有人可以抗拒。


    ——比如劉病已。


    祭祀先祖的日子裏,任何人家中都不會待客,更何況,張家的宗主是張安世,張賀一家尚需到張安世的家中參與祭祀,於是,劉病已隻能待在掖庭。


    這一天的掖庭是冷清的。


    ——貴人們都忙著祭祀的事情,奴婢們或休息,或跟著主人忙活祭祀。


    劉病已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皇室的祭祀,他沒有資格參加,而身處掖庭,他也沒有資格私祭先祖。


    從懂得臘日的意義開始,每一年的臘日,劉病已都將自己鎖在房中,安安靜靜地發呆。


    每一年的這一天,他都會無法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擁有如何悲慘身世……


    ——越是清醒,他越是能清晰地體味那份滲透了悲涼的痛楚!


    那份痛楚會讓劉病已在心中逼問自己——究竟什麽時候,他才能堂堂正正地祭祀自己的父祖?


    那個逼問的聲音會一直在他的心裏迴響,直到臘日結束……


    ——僅僅是臘日結束是不夠的,還有除夕、正旦……


    無論如何,劉病已都不曾想過,始元六年的臘日會有什麽不同,直到許廣漢忽然來敲門。


    ——其實,這間廬舍也是許廣漢的居所,不過,臘這樣的日子,如果沒有意外,當值之後,許廣漢都會離宮迴家,自然不會對劉病已反鎖房門的舉動有任何意見。


    劉病已是意外的,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打開了房門,眨著眼睛,不無好奇地問他:“許丞今日不歸家?”


    許廣漢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沒有迴答他的疑問,隻是道:“織室門那邊有人傳了口信進來,說是曾孫你的朋友,想邀你一同遊玩。”


    劉病已愣了一會兒,還沒有人迴答,身子已經下意識地有了動作——他退了一步——隨後,他搖頭拒絕:“我不想玩。”


    ——他沒有玩樂的心情,何況連累他人也不痛快?


    許廣漢不是不知道劉病已一貫的舉動,因此,他格外熱切地勸說:“臘,本就是縱民宴樂的日子,祭祀先祖與百神都是希望能夠得到更加愉快的生活,曾孫不欲玩樂,豈不是不近人情?萬萬不可!”


    他睜大了睛睛,眨了不眨一下,專注地盯著眼前的少年,大有“你拒絕試試”的意思。


    劉病已哭笑不得,卻不得不無奈地答應:“許丞所言甚是。”


    許廣漢十分開心地點頭:“就是嘛!稚兒就有稚兒的樣子!像我的女兒,也就與你差不多大,從三五日前就嚷嚷著,要去橫橋看百戲……”


    劉病已與許廣漢在同一間屋內起居也不是一兩日了,眼見他提起自己的女兒,立時神色一變,幹笑著推他出門,連忙道:“我換件衣裳,想來友人還在織室門那邊等我……”


    因為沒能多說一些與女兒有關的事情,許廣漢對少年的舉動十分不滿,不過,少年說的也是實話,盯著重新關上的房門看了一會兒,大漢的宦者丞摸了摸鼻子,撇了撇嘴,告訴自己——不要與小孩一般見識!


    換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劉病已對著銅鏡嚐試微笑,試了幾次之後,唇角才找到合適的弧度,雖然仍舊不算歡喜,但是,看上去總算不那麽僵硬了。


    保持著唇角的弧度,劉病已打開房門,正對上許廣漢關切的目光,不由笑得更加燦爛。


    “許丞?”見許廣漢一直盯著自己,從上到下認認真真地打量,劉病已不由覺得頭皮有些發麻。


    許廣漢對劉病已的打扮十分滿意,摸了摸他的頭,笑道:“曾孫長得真好!玩得開心些。”一邊誇著劉病已的好姿容,一邊將出入的籍符交給他,無所謂地交代:“我已經給你登了冊,你安心玩,反正臘中無禁,隨時都能迴宮。”


    劉病已接過籍符,感激地行了禮,便往織室門那邊走,一路上,他也不住地猜測——究竟是誰來邀他?


    ——張彭祖?還是杜佗?


    劉病已的朋友不少,但是,既能在這個日子還想到他,又有本事讓宮門那邊傳口信到禁中的——人就屈指可數了。


    到了織室門,劉病已才發現自己猜錯了。


    ——竟是新認識的一個泛泛之交。


    ——故車騎將軍、敬侯金日磾的侄兒金安上。


    “金公子。”


    既然來了,劉病已也不好再迴頭,隻能禮儀周全地與金安上打招唿。


    劉病已對金日磾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但是,每次憶起,心中就是有被觸動的感覺,似乎有火星忽然濺上心田。


    ——這讓他無法討厭金安上。


    ——盡管這個人忽然出現在自己周圍,結識的過程也充滿著巧合,他仍然無法拒絕金安上的靠近。


    ——不過,在臘日邀約同樂……似乎有些超過了……


    劉病已默默在想著,拒絕的話語已經在舌尖上跳躍……


    “曾孫總算是出來了!有好玩的!快跟我走!”金安上一見到他便一臉雀躍地奔了過來,一邊拉著他往自己的馬車走去,一邊不停地說著,“……城外的人都往城裏來,卻不知道城裏的人都在往城外去……這個時節,城裏有什麽好玩?當然還是上城外的原上去!”


    最後,劉病已還是沒有說出拒絕的話語,隻是一臉微笑著上了金安上的馬車。


    輜車的門戶被封得嚴嚴實實的,劉病已不知道車往哪裏,不由皺眉:“去哪裏?”


    “從章城門出去,不過,是往城南去。”金安上興奮地搓著手,不過,劉病已的不安十分明顯,他略想了想,便笑著道,“彭祖、阿佗他們也去。“


    見劉病已的眼睛一亮,金安上不由也笑了:“他們倆倒是想來的,可惜,他們都要參加家中的祭祀,午後能出門便是萬幸了!我們家是匈奴人,過臘日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


    金家雖然歸漢多年,位高爵顯,但是,習俗這種事情不是一天兩天就是能改變,更何況,祭祀這種事情,必要心誠才行。


    當然,金家當家人本就年輕也是原因之一。


    想到張彭祖與杜佗此時還在家廟中一本正經地祭拜先祖,之後,還要五祀祭神,都是十分繁瑣的禮事,劉病已不由也頗為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笑起來之後,心頭那一抹無奈黯淡的傷情也似乎真的被揮去了……至少,已淡到不易察覺的程度……


    劉病已擺擺手,仿佛真的在揮散什麽,同時雙眼發亮地問金安上:“究竟有什麽好玩的?”


    金安上剛要開口,又閉上嘴,笑得極開心,看著劉病已驚喜不已的神色,不由笑得更加愉快。


    ——已經不需要他迴答了。


    大風在車外狂嘯,也帶來了遠處的聲響,那聲音隱約,卻漸漸清晰。


    “汪汪汪……”


    不知有多少隻犬在刮著大風的雪地裏激動地吠叫著。(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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