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當置之齊魯禮義之鄉!”


    還沒望見鳴鑾殿的鬥拱懸簷,天子暴怒的吼聲便傳入耳中,霍光不由停了腳步,稍待片刻,才繼續沿著廊道往鳴鑾殿行去。


    到了鳴鑾殿,看到幾個郎官將一個官員裝束的人拖出殿,霍光沉吟了一下,悄然從側門進了廡殿夾室。


    幾名尚書、禦史及諸吏正在夾室裏為方才所見而顫栗,見到霍光,幾個侍奉時間稍長的尚書連忙參禮,卻被霍光示意噤聲。


    “何事?”霍光悄悄地詢問尚書中最熟悉的一位。


    那位尚書更加謹慎,用右手食指的指尖在筆洗裏醮了一下,在書案下迅速地寫下一行字,隨即便用衣角拭去——“燕王請宿衛長安!”


    霍光神色不動,輕輕頜首後悄然出門。


    步入殿門,霍光沒有看到天子,隻看到金日磾蹲在天子的書案前,收拾散落一地的書簡。


    “主上呢?”蹲到金日磾旁邊,霍光一邊幫他一起收拾,一邊輕聲問道。


    金日磾用撿起的簡片指了一下後殿,隨即又在空中劃了一下,便算是迴答了。


    將簡片交給尚書,兩位侍中便悄然退出鳴鑾殿。


    “都安好嗎?”很難得地,金日磾首先開口。


    霍光點頭:“安好。”稍頓了一下,他微笑:“幸君生了一個女兒。”


    金日磾不禁也笑了:“那要道喜了。”


    正想再說什麽,兩人就停到哐當一聲悶響從後殿內寢傳來,不由立時趕到門口,卻看不清情況,剛要出聲詢問,就見鉤弋夫人步履不穩地從後殿走了出來,兩人立時退到一旁,麵牆而立,待一陣香風掃過,兩人才再次轉身,就見一名宦者走了出來,向兩人行禮後道:“上召霍侍中。”言罷便領著殿中宮人退出。


    霍光微微擰眉,隨即便步入殿內,以恭敬的姿態走進後殿內寢。


    殿外夕陽西下,滿天紅霞點燃了一半蒼穹,殿內錦帷重重,點點宮燈映亮了暗香浮動的空間,投下一片光暗交織的虛幻之網。


    “什麽時候來的?”天子陷在錦被與軟墊之間,閉著眼睛詢問近臣,平靜的語氣,淡漠的神色,若非地上那隻破碎的漆杯,恐怕沒有人相信,方才,正是這個虛弱的老人莫名的怒火讓他的寵姬驚惶失措。


    ——或許這就是權力的威嚴,與掌握權力的人本身無關?


    霍光默默在帷簾邊止步,垂著迴答:“臣剛到時,金翁叔在整理書簡。”


    天子默默頜首,手指輕輕撥弄著床帳邊的流蘇:“那麽,你知道方才的事情了。”


    ——他能說不知道嗎?


    “翁叔沒有說。”霍光如實地迴答天子。


    “燕王奏請歸朝宿衛。”天子譏誚地說出兒子的打算,“當仁不讓啊……”


    霍光沒有開口,靜靜地聽著。


    “……可惜,自高祖踐祚,大漢帝位還沒有傳過長子!”天子冷笑。


    ——不傳燕王?!


    霍光陡然一驚,無法不為這個訊息而緊張起來。


    “詔廷尉案治燕王使!”天子擺手。


    “諾!”霍光稽首應諾。


    天子的話讓霍光與金日磾麵麵相覷,怎麽也猜不透天子的想法,隱隱有些期待,卻又因為更深的恐懼而將那些念頭強行壓下。


    ——畢竟,天子似乎更喜歡少子……


    春暖花開,天氣漸熱,劉弗陵在天子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侯,連朝臣謁見時,天子也會讓少子在身旁待著。


    ——這是某種訊息嗎?


    不僅是內朝近臣,外朝官員也在猜測。


    就在燕王上書的影響漸漸淡去時,青州刺史雋不疑上書奏燕王藏匿亡者,這一次,天子沒有動怒,隨口吩咐殿中侍禦史製詔禦史大夫,削燕王三縣。


    這種態度比怒不可遏更能讓朝臣明白天子對燕王的厭惡,一時間,中外諸臣都將目光投向了鉤弋宮。


    霍光沒有時間理會這些事,他迫切地想尋找機會實踐自己對劉病已的承諾。


    “一般的赦免是不夠的。”金日磾根本不認為他的想法能夠實現,“征和三年五月便有一次赦天下。”


    ——很明顯,那一次沒有惠及那位皇曾孫。


    除了高祖即位前後大赦天下,大漢每次所謂的“赦天下”都不包括謀反大逆、謀殺故殺等重罪,而皇曾孫恰好與大逆沾邊,除非是清楚明白的赦免,否則,官吏是不敢將他也納入受赦範圍的。


    說到底,都是因為天子沒有對太子的罪名有明確的說法,這種含糊實在讓人難以決斷。


    霍光被點醒後,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甚至在外孫女的命名禮上都走了神,還是第二天被金日磾才發現上官桀給孫女所取的名似乎喻意非淺。


    當時,金日磾純粹是不認識那個字,所以請教他:“嬙是何意?如何寫法?”他不認為上官家給自家女公子用牆壁的牆命名。


    “嗯?”霍光愣了一下,見金日磾好奇地看著他,才迴過神,明白他是指自己方才所說的外孫女命名的事,便迴答:“《春秋左傳》在《哀公元年》記‘宿有妃嬙嬪禦’,是指君王內宮女官……”


    霍光說著便停下了,金日磾也不由皺眉。


    “……春秋時還有一位美人也名嬙……”霍光笑了笑,繼續解釋,“《莊子·齊物論》說‘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少叔當時取自於此……”


    金日磾點點頭,沒有說話,安靜地看著霍光提筆寫下“嬙”字的小篆與隸書體兩種寫法。


    ——上官嬙嗎?


    霍光想到的,霍幸君自然也想到了,不過,這種事情,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再說,舅姑與丈夫都沒有明說,她當然不會先提,隻是暗暗記了下來,平常還是以“兮君”喚女兒,上官安聽多了,覺得“兮君”比“嬙”更好聽,便也開始喚女兒的小字,這本是常有的事情,自然不值得計較。


    霍光與女兒一樣,也不好為這樣隱晦的事情與上官桀說什麽,思忖了一番便撂到一邊,又開始為劉病已出獄的事頭痛。


    自燕王上書請宿衛長安後,經曆了兩個月的平靜,不管是霍光還是金日磾都沒有料到,會有奏書讓愈發平靜的天子再次勃然大怒。


    這一次,金日磾休沐,離天子最近的霍光第一次真正明白了天子的怒火是如何難以承受,當然,承受這份怒火並不是他,而是,呈遞奏書的尚書令張安世。


    “君覺得這份奏書所言甚善,當呈進?”天子憤怒地質問尚書令,卻沒有像對待燕王奏書那般擲之於地。


    按製,奏書皆為二封,署其一曰副,領尚書者先發副封,若覺所言不善,便當摒棄不奏。


    雖然規矩如此,但是,張安世素來謹慎,深知天子是獨斷的性子,除非奏書言辭不敬,他從不敢將奏書摒棄。


    這份小心使得他成了天子此時發泄怒火的第一對像。


    張安世不敢辯白,隻能伏首在天子案前,為自己的失職請罪。


    這番姿態讓天子想起這位尚書令的謹慎,怒意稍減,但是,握著奏簡的手卻愈發用力,手背上青筋畢露。


    “太子反,長平烈侯不宜陪葬茂陵……李壽可真是思慮周詳……怎麽不幹脆捎上冠軍侯?”天子冷笑,“或者……奏請族滅衛氏!”


    哐!


    那卷奏簡狠狠地擊在漆幾的邊緣,編韋斷裂,伴著天子冷冽的聲音:“朕的陵寢要他來安排嗎?”


    啪的一聲,邘侯李壽的奏書終於被天子擲出,狠狠地砸在張安世的頭上。


    “朕沒見過這份奏書!——也不想再聽到、見到任何類似的言論!”


    “諾!”張安世立即答應。


    天子用最決絕的手段壓下了這事,也意味著有更多的怒火需要宣泄。


    霍光相信,自然會有人為天子找到最合適的宣泄口。


    退出帝寢,霍光便看到鉤弋夫人牽著兒子的手,站在門口,一臉複雜莫測的神色,靜靜地望著殿內隔開正殿、內寢的珠簾。


    “夫人!皇子!長央未央!”霍光低頭行禮,隨即輕聲道,“主上尚在怒中,夫人不妨稍後再來。”


    鉤弋夫人沒有拒絕,領著兒子轉身離開。


    後元元年,因圍捕太子封邘侯遷衛尉的李壽,坐居守(注)擅出長安界,送海西侯至高橋,又使吏謀殺方士,不道,誅。


    六月,因平亂有功而封秺侯禦史大夫商丘成,因作為詹事侍祠孝文廟時,醉歌堂下,大不敬,自殺。


    季暑伏月,鉤弋夫人卻莫名地感到了寒意……


    注:居守,指皇帝出征或巡幸時,重臣鎮守京都或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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