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獄相對於其它獄所,條件算是很好了,至少可以說幹淨。


    ——到了這裏的人,大部分都是罪名清楚,隻等待天子批複定刑奏書了,自然不需要官吏再做拷問之類的事情。


    當然,條件好隻是相對而言。


    狹小的隔間裏,除了一張下麵墊了茅草的莞席,什麽都沒有。


    ——這樣的條件,若是出身公卿王侯之家,想必是很難忍受的。


    任安不由輕笑。


    ——這樣的條件,比他最初寒微之時的處境,好了太多了。


    “主君……”


    搖曳的燈光下,老仆被主人莫名的笑容嚇到了。


    “……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任安輕聲重複著老仆之前的話,“主上如此說的?”


    “是……”老仆點頭,再度落淚。


    任安喃喃地將這句話重複了好幾遍,最後卻仰天大笑。


    “罷了罷了……”任安邊笑邊搖頭,“兩心便兩心吧!不忠就不忠吧!田仁縱太子是死,我受太子節不發兵也是死!不過是主上一念而已!”


    “主君!”主仆被主人大膽放肆的話語嚇了一跳。


    任安擺手:“既已定了死罪,便是這番傳入主上耳中,也不至於加刑的。”天子雖不仁慈,卻不是濫刑之人。


    老仆不再多言,隻是默默地為主君麵前的空盞斟滿酒。


    一口飲盡,任安示意老仆為自己再斟滿酒卮,隨後端起漆卮,雙手舉起,作敬酒狀,輕笑而言:“我先行,且待後人!”


    黍酒緩緩灑落在地,勾勒著雲氣紋的小卮摔落,任安對著老仆長跪叩首:“多謝善公送我!安之妻兒,日後全賴善公照拂了!”


    老仆沒有推托,老淚縱橫地叩首答禮。


    征和二年十二月,任安死。


    征和二年,春,正月,上行幸雍。


    這一次,郊雍祭天,天子沒有帶上寵姬與幼子,隻帶了內朝親信,並召見貳師將軍至甘泉見駕。


    對天子近臣來說,天子的意思很明顯了——對匈奴的劫掠,天子準備報複了。


    霍光對這些並不關心,趁著隨駕出行前的最後一個休沐日,他迴了一趟家。


    得知女兒迴了上官家,他隻是微微皺眉,沒有多說什麽,沐浴前吩咐妻子:“若是杜公子來了,你先招待一會兒。”


    “杜公子?”東閭氏有些驚訝,見丈夫神色淡色地點頭便沒有再多問,點頭應了。


    她了解丈夫必不會無的放矢,既然這樣說,“杜公子”便必然會來,因此,出了房間,便讓婢女去叮囑門上的家老。


    果然,沒有兩刻工夫,家老便來稟報,杜公子來了。


    東閭氏是第一次見到這位杜公子,因為丈夫沒有多吩咐,她也沒有表現出格外的親熱,隻是中規中矩地在丈夫不方便時,招待這位客人。


    杜延年,字幼公,禦史大夫杜周的少子,排行第三。與頂著酷吏之名的父兄不同,杜延年喜好儒學,心性寬厚,是杜家的另類。


    看了名刺,又聽了客人的說辭,麵上雖沒有流露分毫,但是,東閭氏心裏還是十分好奇的,借著婢女奉上熱湯的機會,她將這位比丈夫小了十多歲的男子細細打量了一番。


    除了溫文爾雅,她一時也看不出太多,不過,看到他搶先接過婢女因驚慌而快傾覆的耳杯,東閭氏倒是對這個已過而立年的布衣公子多了幾分好感。


    “勞杜君久候!”


    聽到霍光的聲音,東閭氏立刻起身,請杜延年致意後,便退出正堂。


    杜延年對霍光的邀請也是有些疑惑的,尤其是這個邀請還是透過張安世轉達的——他與霍光隻是泛泛之交,但是,與張湯之子張安世卻是情誼甚厚——這讓他在疑慮的同時也難以拒絕。


    “侍中辛苦,延年乃布衣之輩,最是閑散。”杜延年客套地迴答霍光。


    霍光與他敘禮後,便請他入座,並沒有在意他的生疏客套,而是直接道出邀請的目的。


    “我請子孺(注1)推薦一個明法通達、熟悉中都官獄的可信之人,子孺道杜君雖不喜獄事,然家學淵源,諳於律令案治,且與禦史、廷尉及諸獄長吏皆有交情,然否?”霍光十分鄭重,讓杜延年連客套的謙辭都說不出,隻能拱手迴答:“承家君教誨,尚算不沒家聲。至於交情……隻是說得上話……”杜周一直在廷尉寺、禦史大夫寺任職,當時尚在少年的他倒是與那些文法小吏時常交往,如今,那些人多是還在那些地方司職。


    霍光卻猶豫了,沉默片刻,他還是道:“我有兩件事拜托公子。”


    這句話讓杜延年瞪大眼睛望著他,心裏由衷地佩服張安世的猜測——“霍子孟是金口難開的人,必是有事拜托你。”


    當時,他那位知交揚揚眉,壓低了聲音道:“不外是與太子有關!”


    “太子已死,他還想如何?”杜延年當時就皺眉。對知之甚深的張安世,他沒有隱瞞的必要。


    張安世微微眯眼:“難道就看著那些人一個個地從太子之死中獲利?”


    杜延年被張安世的話嚇了一跳:“子孺,你什麽時候與太子有交情了?”他從不知道知交好友是支持太子的。


    “我與太子沒有交情。”張安世搖頭——他一直給事尚書,與儲君有交往都不合適。


    “那麽……”張安世的話讓杜延年更加困惑。


    張安世冷笑,顯然是怒極:“若是主上要易儲,自然無我等置喙的餘地,然而……看著陷害太子的人堂而皇之地取而代之!幼公,我還真不樂意!太子縱有千般不是,也隻有主上能處置!”


    杜延年微微垂眼,似在沉吟,陡然又聽到好友低歎:“至少不能讓我在九泉之下,沒臉見先父與大將軍吧……”喪父之後,他以郎官給事尚書,受大司馬大將軍的照拂甚多。


    於是,杜延年答應來見霍光,卻沒有想到霍光會對他如此直言。


    “……侍中說拜托……”杜延年一時也沒有更好的周旋之策了。


    霍光點頭:“兩件事。第一件,煩請杜君幫我查一查邘侯,第二件,我想知道郡邸獄中每天發生了什麽!”


    杜延年為霍光交淺言深的舉止驚詫非常,良久才找迴說話的能力:“……侍中所說的第二件,延年當可一試,第一件……霍侍中,讓延年一介布衣去查一位列侯……”


    因為天子之前有詔,得太子者侯。九月,圍捕太子的新安令史李壽封邘侯,軍卒張富昌封題侯。


    “杜君不敢?”霍光微微挑眉,唇角啜了一抹複雜的笑容,卻讓杜延年立時熄了拒絕的念頭。


    “不知侍中要查什麽?”杜延年的直覺告訴自己,此時拒絕便意味著某種敵對……


    霍光輕扣憑幾,慢條斯裏地道:“查一查,他和什麽人有來往,有沒有做什麽不合律令的事情……諸如此類……”


    杜延年不寒而顫,卻已無法拒絕。


    ——霍光將話說到這份上,他若是拒絕,霍光豈會留後患?


    杜延年苦笑,想起張安世曾說過,冠軍侯的親衛部曲還有不少都留在霍家。


    “既然侍中信得過延年,延年定當全力以赴。”


    征和三年的春天,接受祭祠的上天並沒有賜惠大漢君臣,冬季剛劫掠過邊境的匈奴再次來襲,這次,匈奴人入五原、酒泉,兩地都尉戰死。


    已經習慣了以牙還牙的天子在行幸安定與北地兩處邊塞後,三月,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將七萬人出五原,禦史大夫商丘成將二萬人出西河,重合侯馬通將四萬騎出酒泉,擊匈奴。


    夏,五月,天子迴到建章宮,頒詔大赦天下。


    霍光宿衛宮中,沒有與杜延年聯係,但是,杜延年通過張安世給霍光送了一份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的帛書。


    霍光看後,將帛書雙遞給張安世。


    內容不長,張安世卻看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霍光道:“是杜幼公的字跡。”


    “子孺對此事如何看?”霍光卻笑著問了另一個問題。


    張安世眨眨眼,看向廬舍中的另外一人:“金侍中如何看?”


    金日磾沒有抬頭,依舊看著書簡,淡淡地問道:“何事?”


    霍光起身將帛書置於他書案一角的燈盞上,看著火焰點著絲帛,才慢慢將之放到一旁的筆洗內,同時低聲迴答金日磾:“貳師將軍出征,丞相及諸官吏為之祖道(注2),一直送至渭橋。貳師對丞相言:‘願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丞相已應諾。”


    宮盞似乎晃了一下,霍光與張安世都沒有看清金日磾聞言後那一瞬間的神色,但是,他們清楚地聽到這個一直被天子與眾人認為是忠厚可靠的匈奴人以一種含混不清的語氣輕語:“鉤弋夫人會喜歡這個消息的。”


    注1:子孺,張安世的字,出自《漢書·張湯傳》。


    注2:祖道,指古代為出行者祭祀路神,並飲宴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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