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以為太子如何?”


    “既首選北軍,太子見識不下絳侯!”


    “比大將軍、驃騎將軍如何?”


    “嗬……少卿明知故問!”


    北軍中壘的大帳中,兩個身著皂衣、腰佩銀印青綬的男子立於帷門旁,一邊望著軍門外的太子,一邊隨意地交談敘話,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架勢,自然更不會注意大帳正席上的中壘校尉(注1)是怎麽樣的臉色了。


    “護軍使者!”


    中壘校尉按劍跽坐,右手狠狠拍上身前的漆幾。


    氣勢洶洶的怒喝讓帳門邊的兩人立時住口。相視片刻,其中一人幹笑著轉身:“校尉有何指教?”


    中壘校尉皮笑肉不笑地迴答:“豈敢豈敢……是仆想請任君指教!”


    “不敢不敢……安無才不肖,隻負責監督北軍營壘之中,日常諸事是否合乎律令,豈能指教校尉?”任安是文吏出身,一句話便把問題推迴給了中壘校尉。


    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粗人自有粗辦法!


    中壘校尉聞言便笑得更加燦爛:“既然如此,仆便自行決定了!中壘丞,中壘司馬何在?傳令——開壘門,受節,聽太子……”


    “慢著!”任安大驚失聲,立時疾唿阻止,幾乎是同一時間衝到中壘校尉的身邊,強硬地奪下了他手中的令符,“校尉三思!太子前日已宣言百官:‘帝在甘泉病困,疑有變;奸臣欲作亂。’明知太子節、令非出上意,校尉受即非法!安職責在身……”


    聽憑任安從自己手中將調軍令符奪走,中壘校尉翻了個白眼,不等他將那些義正嚴辭的大道理說完,便徑自道:“我是看不慣丞相跟水衡都尉!”


    “我也看不慣!”任安沒好氣地道,“但是,軍法律令就是軍法律令!”


    之前與任安說話的那人也附和道:“令行禁止方可成軍。”


    “那麽……”中壘校尉皺眉,不甘心卻不得不妥協,“不受太子的符節?”


    任安無力地翻了個白眼:“校尉,太子所持乃純赤漢節,君不受可是欲叛漢?”


    這頂帽子扣下來,中壘校尉立時坐不住,拍案而起,怒斥任安:“這也不對!那也不行!任少卿,你能不能給個痛快主意!”


    任安眨眨眼,幹笑兩聲:“受節,不聽令!”


    “啊?!”中壘校尉瞬間瞪圓了眼睛。


    “受節不聽令?你想害死太子啊?”中壘校尉一下子跳起來,伸手抓住任安的前襟,厲聲質問,就差沒有拔劍了。


    中壘校尉沒有拔劍,站在帳門前的中壘丞與中壘司馬卻拔了劍,劍鋒直指皇帝赦命的護軍使者,看兩人的神色,任安但有一言不慎,便可能是利刃交頸的下場。


    對這般嚴峻的情勢,任安卻根本沒放在心上,沒好氣地拍開中壘校尉的手,瞪著眼睛反問迴去:“我想害死太子?我從顯達開始,身上就印著衛氏的名兒!我嫌自己命長了,是不是?”


    任安初為小吏,累遷至三百石的縣長(注2)不久,便因上行出遊共帳不辦而被斥免。隨後,他入了當時仍是車騎將軍的衛青的幕府為舍人,因此認識了現為司直、當時也是衛青舍人的田仁。沒多久,天子命衛青舉薦舍人為郎,少府趙禹過將軍府,獨譽任安與田仁。隨後天子召見兩人,對兩人的應對極為滿意,使任安護北軍,使田仁護邊田穀於河上。兩人立時顯名天下。


    衛青從不養士,成為大將軍後,便是舍人之類都鮮少再收,田仁、任安幾乎是特例中的特例了,正因如此,就像任安說的,他們兩人身上從一開始就烙上衛氏的痕跡,在霍去病、衛青相繼過世,衛伉失侯的現在,他們的命運與太子休戚相關,幾乎可以說唇亡齒寒,當然,說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雖然不好聽,但是也算貼切。


    聽到任安這樣說,中壘丞與中壘司馬收劍入鞘,總算不再一副虎視眈眈的模樣了,但是,稍年輕些中壘司馬仍然有些疑慮:“兵兇戰危,我們受節卻不聽令,太子一旦估錯情勢……”


    “北軍聽令於太子置主上於何地?”任安猛翻白眼,“為什麽將北軍由中尉統領改為八校尉分領?還不是因為主上對北軍軍力心有顧忌,不欲寄腹心於他人?主上素來愛重太子,此番太子行事縱然有所不妥,也不過是忿恨奸人逼索過甚而致。事出有因,主上斷不會苛責,而北軍聽令太子、無詔而動……才會置太子於死地!”


    “……”三位北軍營壘中的主官一時無語。


    “所以,純赤漢節,我等不能不受,太子的調令,我等卻萬萬不能聽!”任安斬釘截鐵地做了總結。


    中壘校尉卻仍有不安,剛想開口,就被任安擺手阻止:“什麽都不必說了!我是護軍使者,調令符節未經我察驗屬實,大軍便不能動!所以,諸君勿庸再言!”


    見任安把話說到這份上,三人彼此看了看,隻能無奈接受了,但是,中壘校尉撇了撇嘴:“抱著這個主意,我可沒臉去見太子,受節就請使者代勞了!”


    任安白了這位共事已久的同僚一眼,再看看另兩位也都是心有戚戚的樣子,隻能無可奈何地理了理衣裳,準備出營受節。


    這時,之前與任安並肩而立的男子伸手攔住任安:“先送我出營!”


    任安皺眉:“你是丞相府司直,隻怕也在太子追捕之列,出營太過兇險了!”


    這位看上去就嚴正端方的黑胖男子正是任安的知交——負責輔佐丞相檢舉不法的司直田仁。


    田仁搖頭:“事情不太對勁!我還是想出城探清究竟!”


    “哪裏不對勁?”任安自知機敏有餘,卻失於細致,常會不明大局,田仁卻不然,雖然機變不足,但是,敦厚穩重,明辨是非。


    前日,太子分遣衛士收捕丞相、水衡都尉等人,若非任安見情勢不對,立即派士卒到田家帶走田仁,隻怕當夜,田仁便在太子家獄中與江充為伴了!


    知道自己不說清楚,好友是不會放行的,田仁故作輕鬆了地笑了笑:“昨日,太子已誅江充,按說,此時,太子不當再調兵的……”


    ——上策當是即上甘泉請罪。


    “你是何意?”因為想到某種可能,任安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總不會是太子真的想……”


    聞言,北軍中壘的三位長官同時臉色一白。


    田仁臉色一肅,皺眉道:“少卿想到哪裏去了?若是太子真有不軌,就更不會滯留長安了!”


    ——以請罪之名上甘泉,行逼宮之實,比調北軍中壘軍士容易得多了!


    ——北軍八部,中壘因為駐營長安,其實是最不易調的,藍田的長水校尉部、池陽的胡騎校尉部皆是歸義胡騎,要容易調的多……或者說,容易哄騙得多!(注1)


    “那麽……”中壘校尉的臉色稍緩,“司直究竟覺得有什麽不對?”


    田仁苦笑:“我隻是覺得太子的舉動不合常理,其它實在不知……”


    “既然如此,出城又有何益?”任安看不出田仁的打算有何用處。


    田仁正色道:“我擔心,丞相等人已早一步上甘泉,主上……”


    任安皺眉:“主上便是一時激怒,也終是一時……”


    田仁笑了笑:“若是主上真如太子所說那般呢?”


    ——天子在甘泉若已有變呢?


    帳中四人同時變了臉色。


    田仁輕輕歎息:“所以,我必要出城一探究竟……你不能去!”見任安想說話,田仁立刻了然地堵住他的話頭。


    “為何?”任安皺眉。


    “中壘部至關重要,一旦有變……太子尚需北軍支持!”


    注1:《漢書·百官公卿表》:中壘校尉掌北軍壘門內,外掌西域。屯騎校尉掌騎士。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門屯兵。越騎校尉掌越騎。長水校尉掌長水宣曲胡騎。又有胡騎校尉,掌池陽胡騎,不常置。射聲校尉掌待詔射聲士。虎賁校尉掌輕車。凡八校尉,皆武帝初置,有丞、司馬。……秩皆二千石。(武帝增置八校尉的時間不詳,不過,因為漢初,北軍一直由中尉統領,而太初元年中尉改稱執金吾,負責徼循京師,增置與中尉一樣秩二千石、明顯有分權意味的八校尉,應該是太初元年前後才對。)


    注2:《漢書·百官公卿表》: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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