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山下是酷熱難耐還是大雨傾盆,甘泉山上始終都是碧空如洗,經過交綺疏寮的窗欞與織錦紋繡的帷幔,帶些許寒意的清風以舒緩的姿態在殿中徘徊,將山林間清新的草木露水之氣與殿內濃鬱的果布(即龍腦)、蘇合之香混合在一起。


    混合起來的香氛聞著有些古怪,鉤弋夫人步入天子寢殿時就不禁皺眉,卻在走進內寢的同時,嫣然微笑。


    “陛下長樂未央。”奉詔而來的鉤弋夫人在帷幔處依禮參拜,正在用藥的天子抬手示意寵姬近前。


    走到床邊,鉤弋夫人很自然地接過宮人手中的碗匙,跪在床邊,動作溫柔地伺侯天子繼續用藥。


    就著寵姬的手又用了幾口藥,天子忽然推開鉤弋夫人持匙的手,擰著眉吩咐床邊侍奉的宦官令:“把熏爐都取走!”


    “諾!”宦者令立刻應聲,擺手讓殿內的宮人宦者將所有的熏爐從殿中移走。


    熏爐取走,殿內的氣息頓時變得清新,鉤弋夫人忍不住暗歎一聲,卻陡然聽到天子似笑非笑的寵溺聲音:“愛姬不喜熏香?”


    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驚懼,鉤弋夫人垂下頭,嚅嚅低語:“……妾不懂熏香……”即使在她的家庭尚算殷實的時候,家資也不足以讓她接觸果布、蘇合這些異域香料,日常熏香都是最尋常的蕙草。


    天子沒有再說話,眼瞼微斂,示意她繼續服侍自己用藥。


    一盞黑乎乎的苦藥用完,天子也隻是微微皺眉,似乎對藥的味道並無感覺,鉤弋夫人卻暗暗心驚,接過宮女奉上的卮,恭敬地奉給天子漱口。


    扶著玉幾傾身,將口中的水吐入宮人所持的鎏金鏤花銀盤中,天子示意寵姬靠近。


    鉤弋夫人重新跪到床側,剛想關切地問候天子,卻見天子俯身在自己頸側輕嗅,身子不由一僵。周圍侍奉的宮人、宦者也麵麵相覷,隨即看向宦者令,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退到外殿。


    宦者令剛想抬手讓眾人隨自己退下,就見天子直起身子,倚著玉幾半躺迴床上,便緩緩放下了剛要抬起的手,依舊低頭在床側侍立,其他人也跟著斂氣低頭,擺出眼觀鼻、鼻觀心的恭敬姿態。


    鉤弋夫人對天子不明所以的動作十分困惑,也隱隱有些緊張,鎮定了心神剛想開口,卻見天子緩緩伸手,枯瘦暗黃的手從自己的耳邊擦過,隨後慢慢拔下自己頭上束發的玉搔頭。


    拔下玉簪後,一綹青絲從寵姬的發髻上散落,順著耳際滑過肩頭,天子眯著眼,用那支通體瑩白的玉簪挑起那綹烏黑的發絲,再次輕嗅。


    鉤弋夫人著實不知,今日自己身上究竟沾染了什麽味道,竟讓天子如此在意。


    似乎確定了什麽,天子收迴手,隨意地將玉簪拋下,閉上眼,倚著軟墊半躺著,隨後才以意味不明的語氣開口:“夫人去了苜蓿園(注1)?”


    “去那裏做什麽呢?”天子的語氣平淡,卻分明透出一抹冷冽的殺意,令殿內眾人心中一顫,鉤弋夫人也不例外,甚至更覺恐懼——那份殺意正是衝她而來的。


    “……妾……妾不知……”顫栗中,福至心靈,鉤弋夫人想到了辯解的理由,“妾不知苜蓿苑……”


    “朕忘了……”天子的語氣溫和起來,“夫人退下吧!”


    “……諾……”這麽片刻時間,鉤弋夫人便感到自己貼衣的中衣褻服已被汗水濕透。此刻,天子斥退的聲音,於她不異於天籟。


    起身的瞬間,她聽到天子以冷厲的語氣警告自己:“夫人,有些地方不是你能去的……”


    走出殿門,鉤弋夫人隻覺得兩腿虛軟,幾欲跪倒,卻猛然迎上數道探究意味甚重的視線,她立即抬眼,卻見殿外玄階下,霍光、金日磾與新上任的尚書令張安世並肩而立,皆是一臉愕然地望著自己,片刻之後,金日磾首先迴神,連忙停下注視天子寵姬的無禮行為,側身迴避。霍光與張安世這才反應過來,也跟著側身迴避。


    深吸了一口氣,鉤弋夫人挺直腰身,冷冷地瞥了三人一眼,轉身從迴廊複道離開天子寢殿。


    待宦者告知鉤弋夫人已離開,三人才重新轉身,卻沒有任何動作,令殿外侍奉的宦者困惑不已。


    “尚書令該入殿了!”


    三人沉默良久,最後,金日磾無奈地開口。


    張安世苦笑,望了望金日磾,又看了看霍光,沮喪地歎息:“我該怎麽說?”


    這卻不是金日磾能迴答了。他微微垂眼,避開張安世期盼的目光。


    張安世隻能盯著霍光,希望這位從少時便是自己同僚的天子親信能有所建言。


    畢竟是多年的同僚,又都是年少即得天子寵信,霍光與張安世倒是真有幾分惺惺相惜,見張安世在這兒進退兩難,霍光也不好袖手旁觀,然而,沉吟片刻,他也隻能苦笑:“主上麵前,子孺除了實話實說,還能怎麽說?”


    聽到這種毫無意議的建言,再看到旁邊的金日磾點頭附和,張安世好容易才壓下心中驟起的怒火,卻還是忍不住瞪了兩人一眼:“我實話實說,然後,就勞煩二位侍中替我收屍了!”


    金日磾無聲地幹笑,尷尬不已,霍光卻是眉角一揚,淡淡一笑:“無任無據的猜測豈能上達聖聽?”


    張安世一愣,隨即莞爾,點了點頭,氣定神閑地走向天子寢殿。


    看張安世走進寢殿,霍光與金日磾稍稍退到無人經過的迴廊轉角處。


    “我以為你會建議尚書令說明事實的。”金日磾低聲言道,卻沒有看霍光,仿佛隻是自言自語。


    霍光保持著淡漠沉靜的神色,以相同的低語迴答:“三人成虎,有些事情隻能讓今上自己發現。”


    “張安世也未必肯答應,是嗎?”金日磾的話音中帶上了一份嘲諷,“若是我,你恐怕就不會如此了。”


    霍光垂下目光,沉默以對,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


    幾名宮人與宦者捧著放著藥具的食案從天子寢殿離開,沿著廊道緩緩前行,走在最後的宦者丞在經過霍光與金日磾所在的位置時,稍停了一步,向兩位侍中斂首致意。


    “上責趙夫擅入苜蓿園。”細細的輕語飄入兩人耳中,兩人低頭答禮。


    ——苜蓿園……


    ——自張騫出使帶迴極宜馬匹食用的苜蓿,心係馬事的天子便著力推廣,上林苑中尚種有此物,何況鄰近邊塞有屯兵之用的甘泉?民間種植苜蓿蔚然成風,不過,民間多稱之為連枝草(注2)。


    霍光難掩驚愕,心中卻平靜下來。


    ——“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製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於太子者乎!聞皇後與太子有不安之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


    ——元封五年,大將軍衛青於甘泉病重。在親信重臣的病榻前,天子沒有說“國以永寧,爰及苗裔”的誓辭承諾,而是很平靜地告訴他的大將軍,大漢儲君非衛太子莫屬。(注3)


    看著金日磾不解的目光,霍光微微一笑,卻無意解釋。


    ——有些事情是不能說,也說不清的。


    就在霍光安心,金日磾疑惑的時候,天子寢殿內,張安世卻是汗流浹背,惶然驚懼,不知該如何迴答天子的問題。


    ——對尚書令呈上的奏書,年邁的天子看都沒有看,依舊閉著眼睛,不甚在意地問了一句:“太子可有上書?”


    注1:甘泉有仙草園,苜蓿園純屬杜撰,不過,估計甘泉應該是有種有苜蓿的地方的。


    注2:《西京雜記》:樂遊苑自生玫瑰樹。樹下有苜蓿。苜蓿一名懷風。時人或謂之光風。風在其間常蕭蕭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為懷風。茂陵人謂之連枝草。


    注3:“漢家諸事草創……”那段出自《資治通鑒》,的確是劉徹對衛青的,但是,是何時說的,沒有詳細記載,因此,時間與衛青在甘泉病重一樣,純屬作者鑽空子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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