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提前知道了兒子偶然得到的這個消息,聽到那個容貌英偉、衣裳特異的江充對半躺在床上的天子進言:“主上暴病必是有人行左道之術。”上官桀微微低頭,一點都沒有感到驚訝,隻是對同樣出身趙國的江充與趙婕妤之間的關係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侍立在帳幔旁的霍光也沒有覺得驚訝,依舊默默低頭,唇角微揚,忍不住露出無聲的冷笑。


    ——終於迫不及待了……


    ——也許是被天子這次突然的重病嚇到了!


    天子重病未愈,自然不耐煩聽那些神鬼秘術的長篇大論,隻聽了幾句,但準了江充的奏請,以其為使者治巫蠱。


    得到詔準的江充立刻退下。上官桀這才上前覲見問安,見皇帝精神不濟,便挑了幾件有趣的事情說了說,待皇帝展顏,他便也告退了。


    待幾位被允許覲見的朝臣見過天子離開,霍光才繼續自己之前的工作——為天子念長安送來的奏書。


    剛念了幾份,霍光便聽到天子滿是倦意的聲音:“不必念了,太子應該不會出什麽大錯的!”


    “……諾。”見天子的確是沒什麽精神,倚著憑幾,眼睛半閉,霍光也沒有堅持,將奏書收起,歸放到漆幾上,隨後抬頭看了看天子,眉頭也不由皺起。


    “有事?”當今天子聰慧敏銳,立時感覺到霍光欲言又止的注目,睜開眼看向這個素來謹慎小心的近臣。


    霍光趨前跪下:低頭稟報:“主上,太子使者請求謁見……”


    天子不待他說完便微微擺手:“不必了。就要入秋了,待朕稍安,便迴建章宮,讓太子不必掛念。”


    “諾!”霍光不由驚喜,盡管他不認為那些魑魅魍魎的小伎倆能起什麽大作用,但是,少點是非曲折總是不壞的。


    聽到宦者稟報趙婕妤與六皇子請見,霍光低聲向皇帝告退,在鉤弋夫人與劉弗陵進來前退出寢殿。


    將堆放著奏書的漆幾交予尚書,霍光便轉身離開,打算去見太子派來的使者,但是,尚未步出殿廡,就被金日磾攔下:“方才黃門蘇文已命人遣走太子使者。”


    霍光聞言皺眉,對金日磾輕輕頜首,隨即疾步離開。待他趕到之前使者等候的地方,正與一個宦者迎麵撞上。


    “霍侍中……”那個宦者一見霍光,立時變了臉色,竟隱隱有些顫栗。


    “蘇文派你來遣走太子使者的?”霍光也變了顏色,冷冷地質問宦者。


    宦者戰戰兢兢地點頭——對他們這些身份低微的人來說,蘇文的命令不能不聽,可是,身為天子親信近臣的霍光同樣能毀了他們。


    按捺下心頭的怒火,霍光揮手讓這個年紀不大的宦者離去。


    “謝霍侍中!”年紀尚輕也就尚知感激,宦者輕聲道謝後才一煙地跑開。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霍光隻能無奈地轉身離開。


    “子孟……”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霍光耳中,很輕,卻足以讓他聽清楚。


    ——上官桀?!


    霍光微訝,停步轉身的工夫便收斂起所有情緒,一臉微笑地看向從屋內走出的上官桀。


    這是外臣等待覲見的地方。之前謁見已畢,霍光沒有想到這裏還會有人,因此,才會那般嚴厲地質問宦者。


    向走近的上官桀微微致意,霍光不解地問道:“少叔(注1)尚未出宮?可是有事?”


    上官桀與霍光見禮,微笑著道:“是有件喜事想告訴你!這幾****宿衛辛苦,恐怕連家書都沒有看吧?”


    霍光一愣,沒料到這位親家還真是與他說家常的,不過,既是喜事,他自然也好奇:“前日家婦修書一封,仆尚未拆閱,不知俊卿所說的喜事為何?”


    上官桀愉快地大笑,極輕鬆地道:“喜事!大喜事!媳婦兒有妊了。”


    “當真?”霍光驚喜非常。


    “這種事還能誑語嗎?”上官桀半真半假地嗔怒反問。


    霍光輕輕拱手:“失言!失言!”


    因為嫡子早夭,霍光如今僅有的一子是下妻所出,對嫡妻,他難免有些欠疚,對嫡出的長女幸君(注2)便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關愛。長女嫁入上官家已近兩年,久未有孕,他與妻子自然難免掛心,此時,驚喜之情自是難以形容。


    上官桀心情正好,哪裏會當真計較,連忙伸手架住霍光的手,連聲笑道不敢,隨即借機低語:“小心李家!”


    對上官桀在此等候的用意,霍光當然不會認為他當真隻是要與自己分享這樁喜訊,但是,此時聽到上官桀這般古怪突兀且毫無意義的提醒,他不由皺眉,抬眼望向對方。


    對親家的不解,上官桀沒有出聲解釋,隻是微微揚眉,隨即抬起右手,待霍光注目後,緩緩地鬆開虛握成拳的五指。


    這個簡單的動作令霍光凝神沉默了片刻,隨後,他輕輕點頭,微笑著道:“幸君有妊,賢婿可要告假?”


    上官桀不由一愣,沒想到霍光忽然說起這事,不過,怔忡片刻,他便明白了霍光的用意,點頭道:“知安兒者子孟也!那小子正有此意,隻能煩請子孟……”


    羽林騎雖不如期門親近天子,但是,也是天子近衛,行止自有規矩,不是想告假便能告假的。況且,宿衛郎騎也不是外臣能插手的,上官桀雖是九卿,也沒辦法幫兒子,倒是霍光,因為是天子親信,也許還有辦法轉寰一二。


    霍光笑而不答,隻是拱手作揖,以示送別,上官桀不滿地白了他一眼,行禮告辭。


    見上官桀出了宮門,登車離形式,霍光放下雙手,神色也跟著冷了下來,卻終究沒有任何表示,轉過身,以與平常一般無二的速度返迴天子正寢。


    從期門處得知鉤弋夫人與皇子尚在寢殿內,霍光便徑自去了東廂的值宿廬舍。


    廬舍內,金日磾正捧著一卷簡冊,認真地在看,聽到動靜,立時警覺地起身,待看清是霍光,才重又坐下,剛要繼續看書,又抬頭,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問道:“怎麽了?”


    霍光的臉色鐵青,顯然是心情極度惡劣。金日磾暗暗琢磨——自己要不要出去,讓霍光單獨待一會兒?


    無論霍光平素如何溫和,對姓霍的,金日磾總是有幾分戒懼揮之不去。


    霍光走到另一旁,在木床上坐定,冷笑道:“都迫不及待,蠢蠢欲動了!”


    金日磾聞言變色,丟下書簡,直奔門外,繞了一圈,確認無人,才重新走進廬舍,低聲埋怨:“你們漢人不是說‘牆有耳’嗎?此時此地,你……”


    “無妨的!”霍光擺手輕笑,“人家誌在高遠,我等微不足道……暫時不會有人關注的!”


    金日磾有些迷糊:“何意?……江充?皇後與太子還對付不了……”


    霍光聳肩冷笑,緩緩搖頭:“前有虎後有狼……翁叔(注3)……危矣!”


    注1:少孫是上官桀的字,《漢書·李廣蘇建傳》記:有頃,律起更衣,立政曰:“咄,少卿良苦!霍子孟、上官少叔謝女。”陵曰:“霍與上官無恙乎?”。


    注2:幸君是霍光長女的名,純屬虛構,本想偷懶,用那那起的“荇君”,可是,情節設定有衝突,於是,我隻好找了個同音字……


    注3:翁叔是金日磾的字,出自《漢書·霍光金日磾傳》,不是虛構,是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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