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願逝者安息,生者堅強。多難興邦,天佑中華。)


    “縣官這是做什麽?”


    長信宮前殿,上官太後看到兩個黃門將堆放著一摞的書簡的漆幾抬入殿,小心地放在自己的席前,不由就是一愣,自然就開口對坐在一旁的劉詢問道。


    劉詢起身走到太後座前,取了一卷簡冊,雙手奉上,請她展閱。


    上官太後接過簡冊,一眼就看到簡冊上殘留的印封,不禁訝然:“這是尚書令封奏的上書!”孝昭皇帝崩後,有一段時間,她臨朝稱製,對朝廷事務並不是一無所知。


    “這是朕能看的嗎?”上官太後抬眼看向劉詢,沒有不悅,隻是純粹的疑惑不解。


    劉詢點頭:“臣此來就是請太後看這道上書的。”


    聽他這樣說,上官太後便半信半疑地展開簡冊,隻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這是……”上官太後的手不禁微微顫抖,令幄帳外侍奉的宮人驚訝不已。


    “這是廷尉寺對謀反案的擬刑名冊。”劉詢輕聲迴答。


    上官太後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抬頭看向坐在幾側的皇帝:“縣官讓朕看這個做什麽?”


    劉詢剛要開口解釋,忽然看到幄帳旁的長禦,立時將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


    上官太後皺了皺眉,擺手示意殿內的侍禦退下。


    “什麽話這麽難說?”上官太後對劉詢的舉動越發困惑。


    她是知道劉詢的,很清楚這位天子素來講究正大光明的正道帝術,不喜歡隱秘詭道,避人私語不像他平常的行為。


    劉詢苦笑:“我是想讓你看看,名冊中沒有你想赦免的人。”


    上官太後聞言訝然,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用其義刑義殺,勿庸以次汝封。”


    這是《尚書·康誥》中的一句,意思是“該用刑的就用刑,該殺的就殺掉,不要照你的意思來行事。”


    昭帝崩後,皇太後臨朝稱製,霍光認為皇太後應知曉經術,便將精於此道的博士、光祿大夫夏侯勝遷為長信少府,教授太後《尚書》。


    上官太後的意思很明白,劉詢一時無言以對,垂下目光,一徑沉默。


    上官太後看了皇帝一眼,慢慢地攤開的那卷名冊收起,輕聲道:“母親去了,上官家與霍家便沒有關係了……外祖父去了……”她揚了揚卷起的簡冊,將之與其它簡冊放到一起,笑得苦澀:“這裏麵縱然有與我血脈相連的人,也不是親人了……”


    劉詢驀然抬眼,看到她輕笑的神色,但是,那雙清明如水的黑眸中卻滿是落寞,於是,那抹溫柔的笑容便透出了一股莫名的悲傷。


    劉詢不由握緊了雙拳,低頭歎息的刹那,終於找到合適的話語:“方才,臣已赦了富平侯的女孫敬。”


    上官太後一怔,好一會兒才從放迴的簡冊上收迴手,淡淡地道:“安撫忠正勳臣,縣官理當如此。”


    “霍家與群臣聯姻甚多……說是黨親連體……一點都不為過。”劉詢看著幾案上堆積的簡冊,微微苦笑,慢慢言道,“謀反乃大逆,廷尉是不敢從寬的……”


    “縣官想施恩?”上官太後開口截了他的話頭,“對謀反者?”


    皇太後似笑非笑的神色語氣讓劉詢一時無言以對——如果謀反者都能得到赦免,那麽,天子還談何威嚴,大漢律令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看著劉詢懊惱皺眉的模樣,上官太後忍不住搖頭苦笑,伸手推開木幾,從獨榻上起身:“縣官跟我去一個地方,可好?”雖是問句,但是,說話的同時,上官太後已經往殿外走去,劉詢很是不解,卻仍然起身跟在她身後一同往殿外走去。


    長信宮的侍禦與劉詢的隨從都在殿外,見兩位至尊出殿,連忙行禮,卻見兩人根本沒有理會他們,徑自前行。


    皇太後的長禦與皇帝的中常侍怔忡地對視一眼,隨即迴神,立刻招唿大家跟上兩人,又命人準備宮內代步的乘輦。


    上官太後與劉詢走得並不快,侍奉的諸人很快趕了上來。見到乘輦,上官太後並沒有堅持,坐上乘輦,吩咐宮人去西闕。


    長樂西闕在長樂宮西門外,緊靠直通安門的城門街,但是,上官太後並未打算出宮,而讓宮人在宮牆下落輦,也不要侍禦跟隨,隻讓劉詢跟她登上宮牆。


    宮牆上旗幟飄揚,向東望去,未央東闕與武庫盡收眼底,但是,上官太後並不是想讓劉詢看那些。示意當值的衛士退到稍遠處後,她走到女牆邊,伸手指向高闕下的被兩條淺溝隔開成三條大道的城門街。


    “縣官……”上官太後剛開口,便瞥見劉詢刹那間蒼白的臉色,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劉詢的臉色依舊蒼白,下唇卻已被咬得隱隱滲出血絲。


    上官太後苦笑,知道不必再多說了,於是默然轉身,往宮牆的階梯走去。


    “陛下……”劉詢的聲音忽然響起,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令上官太後瞬間有些失神,卻依舊停止站定。


    “大司馬大將軍已薨!”劉詢以一種複雜的沉穩語氣緩緩宣告,“過去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堅定的、勿庸置疑的宣告散發著一種決絕的意味,令上官太後驟然轉身,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劉詢不是沒有看到皇太後眼中複雜而絕望的神色,但是,他依舊沒有改變心意:“陛下,過去的一切隻屬於過去!”


    上官太後收拾起心中破碎的祈望,漠然轉身,慢慢步下那一層層石階。


    劉詢沒有跟著她一起走下去,而是慢慢走到那低矮的宮垣邊,低頭望向那條與城內其它七條大街沒有任何不同的城門街,


    劉詢知道,這條街對自己是不同的……


    就在這三條道路上,就在這座長樂西闕下,他的祖父以匆忙拚湊的烏合之眾與丞相所將的大軍合戰五日,死傷數萬,鮮血流入那兩條並不深的溝渠,染紅了……


    “陛下!”嘈雜的驚唿聲陡然響起,伴著一些宮人壓抑不住的恐懼尖叫。


    劉詢大驚失色,轉身直衝向階梯,見隨從的宮人、宦者圍在階梯底層,他的心不由一沉,三步並兩步的衝下台階,顧不得說話,伸手就推開宮人


    一見是皇帝,所有人連忙退開,劉詢一眼便看到被兩名長禦抱著的皇太後與石階上觸目驚心的點點殷紅,一口氣堵在胸口,令他幾近窒息。


    看著天子鐵青的臉色,兩名長禦嚅嚅地解釋:“陛下踏空了……滾了下來……”


    “召太醫!”劉詢終於吼出聲音,“你們是不是連該做什麽都不知道了!”


    “……無礙……”上官太後苦笑著製止天子狂怒的吼聲,“縣官……”她想抬手讓劉詢靠近,卻因此引起一陣劇痛,令她滿頭冷汗,連呻吟都發不出。


    “陛下想說什麽?”劉詢惶恐地跽坐在她身側,“臣聽著!”


    上官太後讓長禦退後,示意劉詢俯身,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口中的那些……過去卻是我的一生……”


    ——如果征和二年的長安沒有染上那層血色,今天,他仍可能是天子,她卻絕對不會是長信宮的主人……


    ——當那抹不詳的血色緩緩彌散時,他來到人世,然而,作為太子元孫的喜樂卻不及百日……


    ——當那層殺戮的血色寵罩長安時,她尚未出生……若早自己的命線已莫名地浸沒在那些充斥不甘與怨尢的血水中,她寧可……


    ——她寧可從未出生!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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