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死人坡”,亡魂唿嘯。


    青鳶被杖責後,便被宮人丟棄在這裏。一身血衣,玉般的肌膚綻開寸許傷痕,十六歲的女子氣若遊絲,千瘡百孔,可就是偏偏吊著一口氣,倔強地不願睡過去。


    她還要對質天意,還要問問青鳶何罪。怎可任一百板子,就奪去了命。


    強烈的念頭讓青鳶終於睜開眼,除了唿吸、言語,她絲毫無法控製肢體,連痛都沒有了感覺。


    忽地,不遠處傳來“咕嚕嚕——”的微響,是車軸滾過石板的聲音。青鳶生起了一點希望,努力地把視線轉到那邊。


    “生無痕,死無涯,一往一來苦,生死莫相依。”一頭驢子,拖著一輛木板車,車上坐著一位戴鬥笠的人,他似乎念叨著什麽,驅使著驢車駛到青鳶麵前,有意無意地停了下來。


    “驢兒驢兒,這有個女子還吊著氣,老夫我好生頭疼。我的驢兒叫一聲,讓她生,我的驢兒叫兩聲,讓她死。”戴鬥笠的人撫著驢子的頭,說出來的話卻讓青鳶心驚肉跳。


    驢子尾巴一甩,嘶鳴了兩聲。戴鬥笠的人點點頭,笑道:“我的驢兒乖,便是讓她死,來世好投胎。”


    青鳶被氣得來了力氣,陡然喝到:“死老頭,我要活!你的驢子再叫,就宰了下鍋!”


    那人聞言取下鬥笠,赫然是一位年輕男子。


    二十七八,肌膚似無暇白瓷,淡眉似青山,鼻如懸膽,眸如長庚明星,含千裏雲蒸霞蔚。臉部線條飄逸宛如蘭姿,下頜一痕薄唇如水中畫。綢緞般的青絲斜插桃木簪。神態似冷月清貴,舉止若空穀幽蘭。一派白雲深處,仙家氣象。


    見青鳶呆住,那人得意的撫撫發鬢,笑道:“生無痕,死無涯,世間千百態,莫認臭皮囊。”


    青鳶倒吸了口氣,覺得男子古怪,但好在自己得救了。心下放鬆,兩眼一黑昏睡過去。


    長安,大明宮,思過宮。大魏冷宮。


    偌大的苑子,隱蔽的低下牢獄。後妃宮人行刑關押俱在此處,謂之家醜不外揚也。


    深達數丈的地底,千級台階而下,寬闊的宮殿,九十幾個小房間代表九十幾種刑罰。燈火通明,血腥濃重,鐵柵欄都被鮮血染紅,嗬斥聲慘叫聲宛如十八層地獄。


    一處小房間,一個女子的慘叫已經響了半個時辰,啪啪的板子聲,一聲聲很是沉悶。而在房間前,卻是立著李沁華與李辰焰二人。


    “皇帝哥哥。好駭人的刑罰。”熙德長公主李沁華臉色發白,畏縮的緊緊靠在李辰焰身旁。


    李辰焰一襲龍袍,一聲聲慘叫放佛勾連起了他眸底嗜血的幽微:“辱她,該誅。”


    李沁華身子抖了抖,好似碰到了腿上的傷口,痛得一個踉蹌不穩,李辰焰慌忙扶住她:“阿沁,苦了你了。皇後是八大家鄭氏女,朕為了找個借口用刑,讓你佯裝被她打傷雙腿,生生吃了皮肉痛。”


    李沁華心底一暖,莞爾道:“皇帝哥哥,那位姑娘沒有身世沒有名分,皇後對她做出如此醜事,你要懲戒皇後,也隻能讓皇妹我做這個借口了。”


    忽地,李沁華嘴唇一撅道:“不過呐,阿沁和皇帝哥哥一起長大。不論當年四皇兄如何,皇帝哥哥都是阿沁心中唯一的帝王。這點小忙,自然包在阿沁身上。”


    “四皇兄”三個字,讓李辰焰身子一抖,眸底劃過濃重的哀然和掙紮,這讓他扶住李沁華的指尖有些發白。


    李沁華嚇得慌忙求饒道:“阿沁口無遮攔,皇帝哥哥恕罪!約定承諾又如何,父皇遺詔明明白白,是指了皇帝哥哥繼承大統!”


    “夠了”,李辰焰忽地打斷,聲音竟有些嘶啞,“這種秘事,當今隻有朕、你、八大家家主知曉,天下共十人。其餘的,都被朕殺了。”


    李沁華聽出了話中警告,幹幹的擠出一絲笑意:“皇帝哥哥,我們迴罷。”


    李辰焰的臉色恢複如昔,他微微彎下腰:“你的腿傷了,來,朕背你。”李沁華揚眉一笑,像個小女孩般撲上去,留戀的摟住李辰焰的脖子。


    “皇帝哥哥,皇後的刑罰是怎麽迴事?”


    “杖責腹部,打落胞宮。”


    “胞宮是什麽?”


    李辰焰沒有迴答,隻是背著李沁華悠悠的出了刑宮,悠悠的晃在宮道夜色裏。


    “那.待會兒皇帝哥哥不能走,要坐在阿沁榻邊,給阿沁講仙人故事!”


    “好。”


    “阿沁睡著前,皇帝哥哥都不能走!”


    “好。”


    琉璃八角宮燈剪出二人身影,像一對普通的民間兄妹,步步走遠,溫馨而又些些落寞。


    帝王冷宮發生的慘案並不為外人知曉。遠遠的長安郊外。一爿青山連綿,晨光灑滿幽穀,鳥雀啾鳴。


    死人坡被遺棄的青鳶,為京中神醫姬淵所救,待她再次睜開眼來,觸目是一處普通的竹屋。身上雖然疼痛難耐,但四肢已能自如活動,神醫醫術神奇,倒也是名不虛傳。


    青鳶莞爾,她拿了枕邊的棋子去逗雞鴨,一隻黃毛母雞撲扇著跑過來,一口把棋子啄進嘴裏。


    “世間混沌,黑白兩分。我的母雞真聽話,胃中自有乾坤道。“年輕男子走進來,懷中端著個簸箕,盛著粟米雞食。


    “多謝救命之感,敢問公子尊號。”


    青鳶客氣一笑,但笑容深處,卻是一派疏離冷淡,指尖並不離開袖中匕首。


    “神醫,姬淵。”男子抓起一把粟米,給雞鴨們喂食,如同一個山野村夫。


    青鳶蹙眉。神醫,這兩個字俗氣無比,但京中神醫姬淵,她多少還是有些耳聞。不過聽聞那神醫滿臉疹子,不似眼前這般風度無塵。


    “生不易,死不易,萬命皆有緣…”似乎是覺察到青鳶的戒備,姬淵又悠悠念叨。


    青鳶頭大,朗聲一喝:“好好說話!”


    “我不會殺了你,你也無法殺了我,皮囊之變,易容一道。”姬淵放下手中簸箕,負手而立。一席湖藍色苧布衫子,穿在他身上,比綾羅綢緞都更顯氣度。


    忽地天地間轟隆一聲響,六月天氣萬變。頃刻就暴雨如注。濕潤的涼氣混雜著泥土的腥味撲麵而來,草木的清香縈繞滿堂。


    可是竹屋裏卻慘不忍睹。雨水從破爛屋頂灌進來,不一會兒,地上便積起了水窪子,案上的粗瓷碗平白多了半碗水,床榻上的被子也不能幸免,立馬濕了一片。


    “姬神醫,你這破屋幾時修繕過?”青鳶慌忙挪到幹淨地兒,把被子擋在四周,阻擋著雨水漫過來。


    “十年前的三月十五。”姬淵不慌不忙地答道,取出一個個粗瓷碗,細心接住每一方漏水。


    青鳶哭笑不得,可又毫無辦法。屋子的主人都氣定神閑,她也不好再做抱怨。便也挪過去,幫著姬淵擺置瓷碗。


    兩人都沒有說話,片刻,竹屋中各處,都放了大大小小的瓷碗,雨水從房簷漏洞,一滴不落地濺到碗中,發出一聲清響。


    姬淵取下發髻中的桃木簪,敲打著瓷碗,輕輕吟道:“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陽間地府俱相似,隻當漂流在異鄉…”


    若是忽略唱詞的怪異,姬淵聲調清越,從容平和,眉宇間天清雲淡,倒不失為一道美景。


    青鳶驀地展顏而笑,眸底的冰封些些融化,十六歲少女的笑容綻放在眉梢。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女子以十指為器,輕敲瓷碗。哼唱出豫州崤山一代的民歌。


    少女的聲音似碧珠濺玉,卻又含著清冷的哀愁。姬淵漸漸停了自己的吟唱,抱膝坐在地上,靜靜地聽著青鳶唱。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女子睫毛如燕尾開闔,在瞳仁中投下陰影,劃開初冬雪水一痕漣漪。秀巧的鼻尖下,紅唇似薔薇,卻吐出如斯憂愁的歌詞。


    佳人如斯,白衣澄澈,青絲如雲,眸中熠熠的光亮似怨還殤。


    這一幕讓姬淵的目光劃過一線異色。不為人知的笑意浮現在他的嘴角。流過青鳶的目光,愈發深沉。


    這一幕讓那些暗中守護的,青鳶看不到的妖狐神龍嘖嘖稱奇。他們的主子,竟然第一次在凡人麵前展露真容,竟然露出了如此的淺笑,如凡人一般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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