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七月。


    剛剛落日,夜色甫降,本應安靜下來的京城,卻一反常態地熱鬧了起來。


    通向皇宮的各方街道上,時不時地傳來趕車人熙熙攘攘吆喝牲口的喊聲,騾蹄敲擊街上石板發出的輕捷的“噠噠”聲,拉車騾子輕叫及口鼻中的噴氣聲,各種聲響嘈雜喧囂地混在一起,打破了夜幕的寧靜。


    若是由上方俯瞰,便能看到一輛輛馴騾拉載的車子,從整個京城的四麵八方而來,如一滴滴水滴,在京城四通八達的街道上漸漸聚攏,匯成江河般的車流,慢慢地向著紫禁城的方向湧去。


    這些騾車裏載著的,便是今年需要參加大挑的秀女了。


    在秀女的騾車群中,一輛無甚出奇的翠幄青綢車,安靜地隨著車流行著,半點也不起眼。不過是普通旗人家馬車配製,車上同樣掛著兩盞白色紙燈籠,上用黑色大字寫著“鑲黃旗四品典儀鈕祜祿.淩柱之女”的字樣。


    趕車的是一個年約二十許的青年,穿一身青緞箭袖馬褂,樣貌平實普通。身旁坐著個十五、六的少年,同色款式馬褂,隻樣貌較之青年伶俐不少。


    青色幔簾之後,一個十來歲的少女正閉著眼睛,倚靠車壁,端坐於錦褥之上。


    她身穿一身素麵藍色旗裝,一條油亮的大黑辮子編於背後,上邊不見半點朱釵首飾。臉上脂粉不施,卻顯得她肌膚瑩潤剔透如玉如酯,但觀其相貌隻是清秀有餘,因而,即便肌體滑膩瑩白,也並不顯得如何殊麗。


    這女孩便是鈕祜祿家這次參選的秀女、鈕祜祿.玉書了。


    車外麵人聲漸多,嘈雜俞甚,騾車速度也漸漸緩了下來,似乎已經接近了紫禁城宮門。


    玉書卻半點沒有注意到這種變化,更沒有睜眼觀瞧的意思。此刻,她的所有心神都沉浸於那本來絲絲縷縷籠罩在京城上空,隨著車子移動,在她神念裏便越加濃厚的明黃正紫氤氳狀、如雲如霧般交雜的靈氣與龍氣之中。


    越接近紫禁城,越靠近那呈雲霧狀的靈氣與龍氣之處,她那急於修煉的神念便越加雀躍,仿如久旱之地的人們,眼見著一場甘露即將到來時的激動歡欣;


    也如沙漠中幹渴之極的旅者,正逢綠洲溪流,恨不能一下子灌飽的急切焦灼。


    偏偏尚存的一絲理智告訴她,這並不是個修煉的好時機。於是,她用盡意誌力克製著自己修煉的欲-望已是不易,更別說分出點精力來注意其他東西了。


    騾車真正停下來的時候,已是入夜了。濃黑的夜幕下,神武門外的廣場上,一輛輛騾車井然有序地排列著,除了騾子發出的噴氣聲,寂靜肅穆,不聞半點嘈雜。


    少傾,神武門打開,幾個宮中太監舉著燈籠排成兩列,魚貫而出。而後,各分左後,於門兩側等距排開站立。


    最後,一個服飾與別個不同的中年太監走出門來,站在當中喊道:“敬請各位小主下車。”


    這一聲後,秀女們的家人便打開車子簾幕,將車內的秀女扶下車來。


    玉書也被這一聲高喊驚醒。她甫一睜眼,便見到車子的青色簾幕已被大哥伊通阿掀起。


    於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了體內靈氣的躁動,從坐蓐上站起身來,拎上手邊的青皮小包袱,將右手遞給等在車前的伊通阿,在其扶住下,彎腰出了車門。


    很快,秀女們就按照要求,依據所屬旗籍列隊站好。等排列完畢,便在公公們的指引下,依次進入順貞門內,而秀女們乘坐的騾車則是向著神武門夾道去了。


    這些車子將從東華門出去,經由地安門再迴到神武門外,等著初選的秀女歸家。


    大挑初選所要做的,也不過就是將秀女家人履曆核對一遍,之後,在將體態外貌不甚合格的淘汰了去。


    唯一讓這些秀女覺得可堪為真正考驗的,便是需要在小黑屋裏被幾個嬤嬤摸幾把肌膚,做一次徹底的婦科檢查——畢竟是些雲英未嫁的小姑娘,這種檢查的確說得上是十分羞人的了。


    不過,玉書卻與旁的秀女不同,哪怕是小黑屋裏的檢查,也沒讓她有半點變色。


    因為,她的心神絕大部分已經沉浸在壓製體內靈氣躁動之中,不過是隻餘少少部分在外,隨著他人指示,機械性的做著動作而已。


    萬幸的是,規矩儀態這些東西在這些年的行止裏,早就融進了她的血液之中,變得如唿吸一般自然而然。


    因而哪怕心不在焉,玉書也沒出半點錯漏,很順利的便結束了這次初選,迴到神武門外,與等候在那的伊通阿和二哥伊鬆阿打過招唿後,登上了自家的馬車。


    這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等玉書在車上坐穩之後,伊通阿放下車簾,在車前坐穩,調轉騾頭,一聲輕喝,騾子便踢踢踏踏地沿著寬敞地青石板路,向著東南方行去。


    不到一個時辰,騾車便在一間大宅子前停了下來。門房見到這輛騾車,趕忙小跑過來,利索地下跪行禮,聲音幹脆響亮:“請大爺、二爺安。”


    伊通阿一揮鞭子,“起吧。”


    “喳!”門房應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您二位可迴來了,老爺、太太早早的就叫奴才提神等著呐。”


    “你這狗才,老爺、太太的事兒也是你能胡沁的?”伊鬆阿笑罵一聲,“還不趕緊給爺開門去?”


    “是是是,”門房點頭哈腰,“二爺教訓的是,奴才這張臭嘴呦,”說著輕拍了自己兩巴掌,“奴才這就去開門,這就去。”說完,轉身就跑迴大門邊,招唿守門的幾個小廝,合力推開大門。


    於是伊通阿駕著騾車由大門長驅直入,至垂花門前才停下車子。眾小廝退避後,等候在垂花門前的兩個婆子這才掀開車簾扶著玉書步下車去。


    玉書站定後,對著伊通阿與伊鬆阿輕施一禮,“多謝兩位哥哥此番護送。這會兒你們和我一起去給太太請安,還是……”


    兩兄弟對視一眼,伊通阿迴道:“我們也是一天沒見太太了,同去請個安吧。”


    玉書欠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兩位兄長請先行。”而後,便在婆子的簇擁下,跟在兩人後頭入了垂花門。


    剛入門中,在此等候多時的玉書的兩個大丫頭青衿、青衽並四個小丫頭翠釵、綠簪、紫冠、朱佩便迎了上來,各人見禮已畢,便沿著抄手遊廊而行,過穿堂,到了正房。


    門口站著的四個穿著石青色掐牙背心的丫頭,見幾人到來,同時半垂下頭,斂眉行禮。而後,一人進門內通報,靠近門邊的兩個丫頭打起簾籠,迎眾人進去。


    入得內來,便見一個梳著兩把頭、穿著藍地牡丹織金緞旗袍的中年婦人正坐在炕上,這便是玉書的生母、鈕祜祿家主母、戴佳氏了。


    不及玉書行全禮節,戴佳氏便趕緊叫起,將她拉到身邊坐了,一徑兒地問玉書“感覺如何”、“緊不緊張”、“累不累”等等,全然將坐在左下手兩張梨花木椅子上的兩個兒子當成了空氣一般。


    玉書認認真真地迴了話,待自家額娘問話終於告一段落時,才笑嘻嘻地玩笑道:“額娘,您還沒問兩個哥哥話呢。要是他兩個吃了醋去,明兒個複選,兩位哥哥撂了挑子,您可讓女兒怎麽辦呢?”


    伊鬆阿插嘴道:“妹妹本就是該用來疼的,額娘這麽疼你,我跟大哥可隻有高興的份。”說著,撞了撞坐在他上首的伊通阿的肩膀,“你說是吧,大哥?”


    伊通阿一本正經,“弟弟此話說的極是。”


    這兩人一唱一和,讓戴佳氏笑開了懷。她臉上帶著笑,連連點頭道:“很是,很是,你們兄弟姊妹間正該如此相親和睦才是。”


    母子又說笑一會兒,戴佳氏便對玉書說道:“我這兒就不留你了,明個還要複選,趕緊迴去洗漱、用膳、休息方是正經。”


    “是。”玉書應了一聲,方帶著自己的嬤嬤和丫鬟迴了自己的院子裏去。


    在丫鬟地伺候下換了衣裳首飾,淨了手麵,玉書便穿著軟底緞鞋坐到炕上。青衿拿過一個銀紅色靠背墊給她墊在身後,扶她坐好。


    正在這時,年約四十許的劉嬤嬤正掀開簾子,腳步輕巧地從外邊走進來,停在玉書前邊五步遠,躬身行禮,柔聲請示:“姑娘,擺膳吧?”


    玉書點點頭:“嗯,擺吧。”


    紫冠、朱佩便將她身邊的炕桌收起,換成膳食桌子,翠釵、綠簪則出了門,去將食盒提迴來,青衿、青衽兩個為她捧飯布菜,她的奶默默劉嬤嬤和教養嬤嬤吳嬤嬤斂聲靜氣地站在下首,時刻等著看玉書有什麽需要的,便搭一把手。


    感受到體內的靈氣充盈、即將滿溢的狀態,玉書急於打坐,將其歸攏、衝破關隘,於是並沒有什麽心思用膳,隻略略挑了兩筷子菜,便放下筷,用手帕沾了沾嘴。


    見玉書吃的這麽少,各嬤嬤丫鬟神色都變得有點擔憂。隻劉嬤嬤仗著奶嬤嬤的情分,開口勸說:“姑娘,您吃這點可怎麽成?是菜不合口麽?您要有什麽想吃的,老奴這就去去廚房要去,您多少再進點吧。”


    “不必了,嬤嬤。”玉書擺擺手,“不過是覺得有些累,沒什麽胃口,歇歇就好了。”


    於是眾人也不好再勸,隻能伺候她撤膳,淨手,漱口。已畢,玉書便對忙亂的眾人道:“我去內室略歪歪,若有事再稟我便好。”


    青衿、青衽伺候著她迴了臥室,卸釵脫鞋、鋪床放帳。在床上躺好後,玉書撩開簾子,對守在床邊的兩個丫鬟道:“不必守在這兒了,隻門後留一個人便成了。若有事,我再叫你們。”


    “是。”青衿、青衽應了一聲,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眼見著門扉合攏,玉書放下簾帳,等了片刻,在門邊設下警示後,一閃身進了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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