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呂布夫妻兩離開趙國又去常山國,聽說趙雲迴真定看望兄長,二人視察春耕之際本想順帶去拐個人,不料晉陽傳來急信,盧植病重,臨死前想見阿茉一麵,兩人便又急匆匆趕迴晉陽。


    盧植並沒有像所有將死之人一樣躺在榻上苟延饞喘,而是坐於張茉專門給他打造的老爺椅上,兩邊以軟墊支撐著他已經沒什麽力氣的幹瘦身軀,他手上拿著一本書,卻並沒有看,而且點著腦袋在打盹。


    張茉輕輕走進房間,盡量不發出丁點聲音,盧植卻還是被驚醒了,他迷茫了好一會兒,渾濁無神的雙眼才有了焦距,張茉走到他跟前,躬身一拜,輕喚老師。


    盧植歪頭看了看她身後,蒼老又嘶啞的聲音低低響起,“唐王未迴?”


    “迴來了,在外候著!”


    他伸出幹枯的右手,另一手撐著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扶我起來,我去拜見拜見他。”


    “老師……”


    張茉在他身前跪了下來,喉頭哽咽,不知說什麽好,恩師一生忠於大漢,臨死前卻發現自己居然事了這麽多年漢賊,心中悔恨可想而知。


    盧植執意要起來,呂布在外麵聽見聲音急忙走進來,盧植看見他又要起來行禮,呂布已經先一步跪在阿茉身旁,朝他一拜。


    盧植別過臉,冷哼,“老朽區區黔首,豈敢受大王跪拜之禮?”


    呂布自顧自道,“這一拜,是敬您是阿茉老師!”


    他說著又拜了一拜,“這一拜,感謝先生這些年為並州殫精竭慮。”


    盧植剛想說什麽,卻見他又俯下身體,“最後一拜,代並州學子,乃至天下學子感謝先生這一生所書典籍,所注經義。”


    三拜完,呂布依然陪阿茉筆直得跪著,盧植火氣似乎減輕了一些,看著他二人問道,“何時起了此等心思?”


    呂布迴道,“自董卓在洛陽為非作歹開始。在他帶兵去洛陽前,我曾極力勸他留在並州,也曾試圖挽救大廈將傾之勢,然而大漢氣數已盡,一切皆是徒勞。”


    “氣數已盡?”盧植冷笑,“不過是你們這些漢賊給自己造反找的借口罷了!”


    呂布突然站了起來,將阿茉也拽起來,問道,“那先生以為,要如何救漢?”


    他自問自答,“另立宗室?然後將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給他?他再忌憚我功高蓋主,誅殺我全家?我呂布自問沒那麽偉大,之所以出生入死、征伐天下,一是為了給阿茉創造一個類似她家鄉的和平國度,二是為了護家人,最多再加個天下百姓安康,三是為了給追隨我的這些弟兄一個交代。我早已是死過一迴之人,你以為我稀罕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有什麽好?天天有批閱不完的奏折,處理不完的國事,我不如帶著妻兒逍遙江湖自在。”


    呂布見自己居高臨下對著盧植說話有點不禮貌,幹脆盤腿坐在地上,繼續道,“您覺得大漢皇帝為何都早亡?便是天天處理那麽多麻煩事,勞心勞神,累的!我自己心裏也十分清楚,我不是當皇帝的料,我也不想當皇帝,您知道那天我看著袁本初歡快地離開鄴城,心裏有多羨慕,我也想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陪老婆孩子,可是我不能。”


    盧植想反駁,呂布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緊接著道,“您這幾年一直待在晉陽,是沒看到外麵都成什麽樣了,關中去年大災,整個京兆尹連一個人影都瞧不見,曹操把徐州彭城屠了,屍體能將泗水河堵住,袁術在豫州橫征暴斂,惹得民怨沸騰,還有您那弟子公孫伯圭,也不是什麽好鳥,您教導的這些人中,也就阿茉和劉大耳是真仁義,您看看咱並州,在阿茉治理下有沒有一個人被餓死?並州誰不將阿茉奉若神明?”


    “未來這天下是姓劉還是姓呂,您問問百姓們有意見嗎?他們介意皇帝改姓呂嗎?隻要能讓他們吃飽飯,你讓他們全都姓呂他們都沒意見。”


    “最後我想問您一句,您這一生忠於的到底是劉氏還是天下百姓?”


    盧植愣了愣,竟無言以對。


    呂布站起來朝他拱了拱手,“我先出去了,讓阿茉陪您說會兒話,您不要再為難責罵她,將死之人了,火氣小一點。”


    呂布離開了,盧植卻半響都沒迴過神,許久之後他方才輕輕歎了口氣,“老夫教育了別人一輩子,臨死之前竟讓一介匹夫訓了一頓,說出來要讓伯皆、康成(鄭玄字)他們笑掉大牙,可惜……臨死沒能再見康成一麵……”


    “他不是那個意思……”張茉解釋了一句又道,“您想見鄭先生,我立即派人去尋。”


    “不必了……熬不到他來了。”盧植重新靠迴椅背上,“你也不必解釋,為師知道,那匹夫是在維護你,怕我尋你撒氣,這些年他隻守著你一人,倒真是個重情之人。”


    “那老師你……不生氣了吧?”張茉小心翼翼地問。


    盧植又歎氣,“氣有何用?你和那匹夫將來也不會把天下還給劉氏,為師其實早看出了,你這丫頭心中無君無禮,隻是沒想到你膽子如此之大……”


    他指了指旁邊一張凳子,“坐下,給為師說說你的家鄉到底是何模樣!”


    張茉拉過凳子坐在他身旁,猶豫了一下,給他說了自己的來曆和前世種種,以及曆史上的魏晉南北朝曆史。


    盧植聽完驚訝得半天沒反應,許久之後方才說道,“果真是轉世之人?難怪小小年紀便能懂這許多,農械、軍械、民事、政事、軍事,很多地方,為師自問都不如你。”


    他長歎,“看來真是老天派你來拯救蒼生,解救我華夏子孫免遭胡人屠戮!卻不知你二人能否奪得天下?”


    張茉心裏自信滿滿,嘴上卻道,“我也不知,隻能走一步是一步。”


    盧植聽她語氣便知她心裏所想,他閉上眼養了會兒神,緩緩說道,“按眼前情況看,天下無人是你二人對手,不過……收冀州後,各諸侯會越發忌憚你,他們也該聯合起來了,袁術倒沒什麽,就怕曹孟德和你師兄,曹孟德兵馬不如你,謀臣卻半點不比你差,而你師兄兵強馬壯,卻無靠譜謀士,他這人啊,打起仗來是猛,毛病卻也不少……”


    他東一錘西一棒說著公孫瓚的陳年舊事,最後道,“你的聰明才智為師從不擔心,仁心仁德亦不會懷疑,隻是你這一路走來看似坎坷,卻未曾一敗,又是轉世而來,難免會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你需謹記,不到最後,萬不可掉以輕心……”


    確實,論兵馬強悍程度,公孫瓚的兵和並州軍差不了多少,人家白馬義從是能和飛熊軍pk而不分上下的級別,公孫瓚若能有袁紹這樣的謀士團,曆史上稱霸北方的就是他了,如果他和曹操聯合起來,一個在東,一個在南,夠冀州吃一壺了。


    說實話, 這一年兼並袁紹,殺馬騰、韓遂,又得陳宮獻城,張茉心裏是有點飄飄然了,想著休養生息三四年,待糧草囤足,便可一路平推下去,然而今日盧植提醒,她才猛然驚醒,未來爭奪的道路還很漫長,一個不小心,官渡之戰的袁紹,赤壁之戰的曹操就是前車之鑒!


    她想要的不是分裂鼎力,而是大一統!


    “老師教誨,弟子銘記在心,絕不敢輕視任何人!”張茉站起,肅然而拜。


    “嗯……能記住這一點,為師便放心了……”盧植微微抬了抬手,“乏了,且扶我去榻上躺會兒……”


    張茉喚侍從進來,一起將盧植扶去床上,盧植又交代,“為師死後,莫要厚葬,一口薄棺,一身麻衣足矣,最多再陪葬兩本你寫的話本,其他一概不要。”


    “謹遵師命!”張茉含淚應道。


    “這時候就不要千裏迢迢運迴涿郡了,先埋蒙山,日後有需要之時再遷墳……”


    “老師……”張茉咬著下唇,突然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還有毓兒,他幾個兄長皆已故去,我走了隻剩他一人,便托付於你,代我好好教導他。”


    “老師放心,我定待他如親弟!”張茉泣聲說道。


    “好了……沒什麽事了,出去吧,我睡會兒!”


    “我看著您……”


    盧植擺了擺手,“不必,沒這麽快,你先去吃點東西。”


    張茉見他雖沒什麽力氣,但精神還可以,便扶他躺下,給他蓋好被子,留侍從在一旁看著,躬身退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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