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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盞最後走時也沒有將樓挽裳的香囊歸還,反而一把掖進衣袖,怕她不依,連連笑道:“姐姐也全我一迴‘暗香盈袖’的風雅吧!”


    樓挽裳奈何不了他,便抬手在他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彈了一下,嗔道:“詭辯!”


    至於這香囊是否伴著他守了歲,樓挽裳不知,她自己卻是結結實實地熬了一宿。


    大年三十這晚,家家戶戶熱熱鬧鬧,武安伯從宮中散了年宴迴府,陪老夫人聊了一會兒,便受不住醉意有些昏乏,老夫人揮手讓兒媳舒氏扶他迴去歇息。


    樓挽裳知祖母年紀大也經不住熬夜,便趁此機會勸她也去休息,自己帶著妹妹繼續守歲。


    起初,樓思玥還覺得挺新鮮的事情,拉著姐姐東說一句,西說一嘴。可她到底是年紀尚幼,沒過多久便開始嗬欠連天,抱著姐姐的手臂撒起嬌來,最後幹脆伏在她腿上耍賴。


    樓挽裳心疼她,也隻好放她去睡。她卻翻了個身,依戀地枕著樓挽裳的腿,帶著濃重的困音笑道:“我不迴房,就小憩一會兒,也算陪阿姊守夜了,不然阿姊一人該是如何孤單的光景……”


    最後幾個字已然被瞌睡蟲吞得含糊不清,惹得樓挽裳莞爾。她稍稍動了動腿,調整起一個舒服的姿勢,倚著大迎枕,伸手順了順妹妹的額發。


    恐說話聲吵醒妹妹,樓挽裳也不再同丫鬟們言語,而是示意語蓉找本書來。屋內燈暗,聽芙怕小姐看書傷眼,又加了幾支蠟燭。


    燭光明灼灼地晃到了樓思玥,她不舒服地哼了幾聲,樓挽裳立刻用寬大的衣袖拂上了她的眼瞼,為她遮亮。


    這樣看書多有不便,樓思玥身邊的大丫鬟問蘭和訪雨上前悄聲同她說了幾句話,拈著兩方錦帕覆住自家小姐的眼,替下了大小姐的袖子。


    子女守歲,有祈禱長輩長壽之意,因此,樓挽裳看了會兒書,雖覺困倦,卻不能睡。家中,她年歲適當,若也不守歲成何體統?


    子時已過,自屋外走進一個提著食盒的婆子,剛要請安就見丫鬟們示意她噤聲,便壓低嗓子道:“大少爺命老奴給小姐送些甜湯醒醒神。”


    “剛好,盛一碗過來。”


    樓挽裳將書放下,方覺腿麻得很,便輕輕地抬起妹妹的頭,在下麵墊塞了一隻迎枕。所幸這小妮子睡得熟,半點不曾發覺,依舊酣睡。


    用完甜湯,樓挽裳問那婆子,“大少爺和三少爺一同守歲呢?”


    “是,二位少爺正煮茶對詩呢!”


    “他們倒是有趣。”樓挽裳笑著瞥了一眼暖炕上的妹妹,道,“可惜我去不成了,還得守著這個小懶蟲。”


    那婆子見大小姐語氣裏透著羨慕,便道:“不如小姐也同他們一起吧,老奴也做迴信鴿兒,幫您三人傳詩。”


    “這個有趣!”樓挽裳有些意動,還沒說話,就見聽芙拍手,“左右奴婢們無事,也可幫小姐跑腿兒,動一動便不瞌睡了。”


    樓挽裳問了旁人,皆無異議,便點點頭,笑道:“勞煩你們了。”


    於是便有一群丫鬟婆子在兩個院子之間來迴跑,偏這三位都是文思泉湧的主兒,下人們往往剛把紙箋奉上,還沒喘勻一口氣,便見主子落了筆。


    至此一夜,達旦未眠。


    清晨,樓挽裳用溫水淨了麵,聽人說老夫人已經起了,這才將妹妹叫醒,結伴去給長輩們拜年,得了沉甸甸的壓歲錢。


    大年初一,迎年祭祖過後,士庶之家便有絡繹不絕的賓客來拜年。


    樓挽裳等人熬了一夜著實疲憊,都迴房補眠去了。蕭盞去宮裏給皇上皇後拜完年便急急趕到武安伯府,還是沒趕上對婉姐姐道一句“四季如意”,便聽丫鬟說她在休息。


    他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醒,心裏既埋怨她守歲時心眼兒太實,不曉得悄悄睡會兒,又心疼她苦苦熬年。


    哪有人大年初一便賴在別人家不走的,武安伯府這邊倒是無所謂,定國公府那邊一直派人來催他迴去,蕭盞最後隻好給樓挽裳留了一樹宮裏賞的紅珊瑚盆景和一張字條,戀戀不舍地告辭了。


    樓挽裳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看著丫鬟們遞上來的字條,勾唇笑笑,“你們倒是叫我起來啊,瞧把侯爺委屈的,就差整張紙都寫滿了不高興。”


    聽芙上前給小姐更衣,快人快語道:“奴婢們想叫您來著,可侯爺不準啊!你們姐弟倆互相心疼的,就拿我們這些丫頭出氣咯?”


    “快瞧瞧聽芙這張利嘴,是吃什麽長大的!”樓挽裳笑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聽芙忙躲到語蓉身後去了,兀自笑得歡暢。


    ·


    正月初三是歸寧的日子,舒氏攜丈夫、兒女迴了娘家。靖遠侯府雖沒有了老夫人,大房與二房也不曾分家。


    大老爺承了爵,領兵部尚書,在京任職。二老爺便是樓挽裳的外祖了,乃從二品鎮軍大將軍,常年征戰在外,偶爾才住在京中。二房又隻得了兩個女兒,二老爺擔心夫人一人悶得慌,便不分家,有大嫂和侄兒媳婦在,凡事也好有個照應。


    靖遠侯隻一個女兒,便是宮裏的賢妃娘娘。她省親不易,隻得讓兒子靜王代為看望雙親。


    舒氏一家到時,眾人正聚在正廳裏說笑。靜王帶著表弟舒瑾旭與表妹舒映涵在院子裏比射箭,聽得丫頭們在二門外喊了句“二姑奶奶迴門兒”,立時手一抖,本能射中靶心的羽箭隻堪堪沾了個邊兒。


    幸好這兄妹倆頭腦簡單,並未發現什麽,隻是笑他失了準頭。


    靜王也不多解釋,斂目理了理金絲滾邊的衣袖,隻溫雅一笑,迴頭對兩人道:“還比麽?”


    舒瑾旭今年十五歲,是個俊朗的少年,卻是個急性子,一連擺手,邊將箭筒解下來遞給小廝,邊道:“不比了,沒聽見麽,二姑母一家來了,咱們去叫文翰表哥跟阿玥表妹一起玩啊!也不知阿堯跟著來了沒,他還說要跟著我學射箭呢!”


    靜王和舒映涵都解下了箭筒,三人並排往堂屋走,舒瑾旭又道:“今年三姑母家的龍鳳胎沒來,咱們本就人少,若是阿婉表姐不那麽嬌滴滴的就好了,便能同我們一起玩了!”


    舒映涵比兄長小兩歲,聞言撇撇嘴,道:“你當誰都是你這種粗人呢!我就喜歡阿婉表姐。”說著,她如墨點漆的瞳中浮起羨豔之色,憧憬道:“我若是能有表姐那般溫婉的品格便好了!”


    “我看你這般跳脫就挺好,不然我在家非得悶死!”舒瑾旭嗤道。


    靜王看著她賭氣的樣子,出言安慰道:“人人生而不同,遠不必去效仿旁人,況且你是將門之女,本就比別的世族小姐多了幾分豪肆之美,何苦去作纖巧之態?”


    還有一點他隱而未說:他的阿婉,世上隻一位便可,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他的話是有些道理,可舒映涵明顯不以為然,道:“我娘平日裏也說教我多學學阿婉表姐,整日跟假小子似的如何嫁得出去!”


    靜王和舒瑾旭聽見了也不再勸,相視一笑,都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三人從一旁的抄手遊廊走過來,恰好和剛過穿堂的一家人碰到一起。


    武安伯夫婦帶著兒女齊聲道:“見過靜王殿下。”而靜王的目光落在風姿綽約的樓挽裳身上,整個人呆了呆,才想起來給姨母和姨夫迴禮。


    舒氏見他時不時便要偷瞄阿婉一眼,麵上忍俊不禁,心中不免得意,又問了幾句“賢妃娘娘是否安好”之類的話。


    靜王一一答了,隨他們邁進正廳。


    舒氏一進門便聽母親李氏嗔怪道:“你們一家子可算來了!”舒大將軍倒是笑眯眯的,招手叫外孫們過去。


    舒氏見果真是自己家來得最晚,便攬過打扮得嬌嬌俏俏的小女兒,笑道:“您老要怪就怪這個小不點兒吧!生賴著不起床,最後還是阿婉親自給她穿衣才罷休。”


    樓思玥見大家都揶揄地看著她,不好意思地轉身將頭埋在外祖母懷裏,引得眾人大笑。


    見過了父母和大伯一家,舒氏又去和胞妹夫妻倆寒暄,沒見她家的兩個孩子,便問道:“品岩和阿凝呢?”


    小舒氏的臉上現出淡淡愁容,道:“阿凝著了涼,品岩不想拋下妹妹,在家照顧她呢。”


    舒氏忙問了幾句孩子生病的事,得知並不嚴重,也放下心來,道:“你那一雙兒女不愧是龍鳳之胎,感情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可不是麽,在他們眼裏,我和侯爺都得靠邊兒站。”


    小舒氏也嫁了一位侯爺,乃是儒雅的文遠侯,其先祖名垂青史,是昭夏王朝最年輕的丞相,女帝時期護駕有功,自此封爵。


    大人們你來我往的,男人們談國事,女人們話家常,舒瑾旭聽得無趣,便站起來說想出去走走。靖遠侯夫人疼愛孫子,也覺得困著他在屋裏十分憋悶,便道:“你們都去玩吧!你阿玥表妹還小,外麵冰天雪地的,可注意點兒別摔著她!”


    舒瑾旭忙道“不能”,卻急吼吼地拉著樓宇堯出去,邊走邊道:“你不是說要學射箭麽,走啊!”


    樓宇恆都二十出頭了,便不想同一群孩子玩,剛想找年紀相仿的靜王聊一聊,卻不見他人影,轉念一想,定是追著阿婉去了,便會心一笑,繼續陪長輩們談天了。


    ·


    靜王一身月白色常服,外罩刻絲貂裘,在衣著臃腫的冬季看著依舊是身形清瘦,挺拔如竹,眉眼間蘊著一抹清雅,神姿高徹,如瑤林,似瓊樹。


    樓挽裳覺得他是當得起“玉人”一詞的,尤其是嘴角含笑的模樣,更勝風塵外物,讓人如近玉山。


    在被她欣賞的同時,他也在用火熱的目光細細勾摹她的姿容。兩人許久未見,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而後者心中羞怯,隻低下頭去磋磨手裏的繡帕。


    一對男女相對無言,那邊射箭的幾人玩得熱火朝天,更襯得這邊氣氛尷尬。靜王低咳一聲,率先打破沉默。


    “我在宮裏聽說……姨母認了永樂侯作義子?”


    樓挽裳點點頭,“皇後娘娘可曾不愉?”


    靜王看著她忽閃的眸子,笑道:“那倒不曾,隻是我好奇罷了,依永樂侯那性子,怎得會做出此番動作?”


    樓挽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垂了眼瞼,也笑道:“誰知道呢,他也是孩童心思,捉摸不定。”


    那邊舒瑾旭剛好下場來喝水,聽到了兩人的談話,湊上前道:“阿婉表姐離蕭盞遠些!那家夥聲名狼藉,我親眼見過他騎馬踢翻了一個乞丐,若不是那人跑得快,非得被他那馬踏死不可!真真兒是孤高冷血!”


    說到後麵,鄙視之意盡顯。


    樓挽裳知他不會說謊,可聽到有人說蕭盞的不是,心中依舊有些不舒服,便道:“蕭盞從前確實如此,但近來我看他愈發識事知禮,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誰知舒瑾旭嗤笑一聲,十分不屑:“人人都知道永樂侯愚劣蒙昧,偏阿婉表姐婦人之仁,莫不是沒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


    樓挽裳這迴是真的不高興了,蕭盞的變化她一點點都看在眼裏。且她有種直覺,就算他在外麵依舊如故,可永遠也做不出有害她的事情來。


    她也知道表弟是為了她好,可就是聽不得別人說蕭盞不好,便沉下臉來,道:“阿旭未免太武斷了些,先賢有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怎知他不會向善?世人皆將目光放在他的短處上,卻未發覺他也曾仗義疏財、懲惡揚善,寧可得罪嘉王也要將那潑皮蔡平暴打一番,你能做到否?”


    她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認真,連聲音都提高了些,眾人都沒有見過這樣據理力爭的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舒瑾旭更是被駁得啞口無言。


    靜王不禁側目,心裏納罕,不知阿婉同永樂侯何時關係這般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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