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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沉沉的天,冷淒淒的雨,平白使人壓抑。


    這樣的天氣卻沒有打亂定國公每日的晨練,他剛在廊上耍完一套拳法,吐出濁氣,渾身暢快地迴了正房。老夫人也已醒來,正用溫水潔麵。有丫鬟見國公爺進門,利落地擰了帕子遞上去。


    老夫人看夫君衣衫單薄,忍不住嘮叨:“老爺年且六旬,雖體魄強健,可也得保重啊!外麵濕寒氣重,你穿得恁少,又練出一身的汗,千萬別被風激著了!”


    定國公一生征戰,為人嚴肅教條,偶爾也不舍與發妻叫板,聞言便點了點頭,“夫人所言極是。”


    “每次都說得好聽!”老夫人深知他的脾性,哼道。


    定國公幹咳一聲,礙於麵子沒給妻子賠不是,倒是會轉移話題,“你也餓了吧?傳早膳!”丫鬟應聲退下,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沒再提了。


    一個小丫鬟轉進門內稟報:“老太爺、老夫人,公子來請安了!”夫妻倆聞言詫異地對視一眼。


    老夫人反應過來,連忙道:“快帶哥兒到暖閣來!別凍壞了。”


    定國公一拂衣袖,“都是你釀壞了他!這等天氣老夫尚且無懼,他一個蓬勃少年郎怎能凍壞?”


    “阿盞不足十三,尚未成童,身量也不及同年人高,況且前兒還大病一場,我怎能不心疼?偏你心硬!”


    又被發妻數落一通,定國公老臉上有些掛不住,卻振振有詞:“那小子身體好著呢,才不過兩日便又生龍活虎起來,不枉我每日督促他強身健體。”


    難得老夫人卻讚同道:“你這話說得倒也在理,許是阿盞比旁人晚長,這才看上去孱弱了些。”


    “祖母!”蕭盞沒等丫鬟動手,自己便掀開門簾,興衝衝地跑到老夫人麵前,“孫兒給您請安啦!”而後才不冷不熱地對站在一旁的祖父揖了一禮,“祖父也安。”


    定國公知這孩子性烈,硬要扳正會適得其反,且不急於一時,便懶得理他,瞪他一眼權作警告,而後出了暖閣,往書房方向去。


    蕭盞在他走後唿了一口氣,引得老夫人戳他額角,“你啊,也莫太使小性兒了!”


    “祖母也莫要老生常談,孫兒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


    見他不耐煩了,老夫人便住了口,心中暗自思量應該怎樣引導這孩子知禮。


    蕭盞看老夫人不做聲了,便以為是自己任性惹老人家傷心了,懊惱地敲了敲腦袋。


    他這一番動作驚動了老夫人,忙去拉他,“你這孩子!怎麽好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


    蕭盞烏溜溜的眸子覷著老夫人的神色,見她並非自己先前想得那樣,便安下心來,粲然一笑:“孫兒這是懲罰自己對祖父母不敬呢,自是要狠些。”


    兒子早逝,便隻留下這麽一個獨苗苗,老夫人縱是有天大的火氣,看見孫兒賣乖討巧便隻心軟地冒泡,哪裏還會責備他。


    此時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走了進來,目光在蕭盞身上轉了轉,又迅速撇開,恭敬道:“早膳備好了,已經將老太爺愛吃的送去書房了。”


    老夫人點點頭,“擺進來吧,外間冷得慌。”


    蕭盞看著眼前最愛的肉糜粥,心中不由道:也不知婉姐姐是否會做——不對不對,婉姐姐心思玲瓏,這般簡單的吃食怎能不會?隻怕比這味道還要好上許多倍!


    “怎得發起呆來?”老夫人見他遲遲不動,示意身邊丫鬟給他夾個水晶蝦餃。


    那丫鬟將蝦餃放到他的碟子裏時冷不防對上那一雙風流美目,頓時心頭一跳,象牙箸險些脫了手去。


    老夫人沒見著,蕭盞卻是冷了臉,將手中筷子重重擱在桌上,道了句:“笨手笨腳!”那丫鬟嚇得連忙跪下。


    “錦芝?”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都是經過仔細調丨教的,總不至於輕易出錯,定是蕭盞找茬。想到這裏,她便讓錦芝退下了,換個人給蕭盞布菜,還不忘說道:“你是主子不假,可也不能處處苛待下人。”


    蕭盞滿不在乎地咽下蝦餃,道:“那婢子也忒不懂規矩,幸而祖母當初不是把她給了孫兒。”


    老夫人身邊原有兩大得力丫鬟,一個是剛剛的錦芝,另一個名叫代雲,前者心思細膩,後者老實本分。


    去年這個時候,蕭盞身邊還是有四個一等丫鬟並一個嬤嬤在伺候的,但其中兩個丫鬟不知從哪兒沾染的浪蕩習氣,竟開始有意無意地勾引他。蕭盞將心思都用在了打架鬥毆上,並不識男女之情,卻也本能地厭惡那兩個難纏的丫鬟,便跟祖母說了。


    老夫人找人一問便知是這兩個小蹄子動了歪心思,而那嬤嬤受了好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任她們教壞爺們兒。老夫人大為光火地賞了她們一頓板子,打發出府了。自那以後,老夫人重視起來,在孫兒身邊配了幾個稱手的小廝,又讓自己信任的代雲前去伺候。她想過,代雲性子柔和、進退得當,便是將來做蕭盞的通房也未嚐不可。


    這時蕭盞拿代雲同錦芝來比,想來是中意她的,老夫人淡笑道:“你不挑剔於她,我就謝天謝地了,總算有個明白人照顧你。”


    蕭盞對代雲還真沒有什麽特殊的心思,他年紀尚小,根本不懂,便沒往那方麵去想,他覺得代雲不錯,隻是因為她話少,隻要他不吩咐,絕對不往他身邊湊,著實清靜不少。這就是為何她沒有在此服侍早膳的緣故。


    祖孫倆用完了早膳,屋外的雨卻沒有停的意思,可愁煞了蕭盞,鬱鬱道:“前兩日祖父管得嚴也就罷了,今日連老天也同我作對。”


    “又說甚的胡話!”老夫人嗔怪一聲,便問他是怎麽了。


    蕭盞歎道:“家中無趣,令人煩悶,孫兒想要出府玩去!”


    老夫人蹙眉,嚇唬他道:“又要出去混耍,仔細你祖父打你!”


    “非也!”蕭盞急急反駁,“孫兒隻是想去尋婉姐姐,並非混耍。”


    老夫人了然,想著孫兒在樓挽裳麵前乖順的樣子,不由希冀,若是能跟著人家多學學好便由著他去,左右這年頭不大看重男女大防。如果這兩個孩子投緣,她將樓挽裳認做幹孫女也可。於是道:“這倒可以,你且等一等吧。這雨估摸著快要停了,況且你也不好大清早地貿然拜訪。”


    得了祖母的允諾,蕭盞更是盼著雨歇,急不可耐。


    與此同時,東郊別業之中也有人對這淒風冷雨不滿。


    樓挽裳本是跟閨中好友約好了去市集逛逛,沒想到卻被風雨阻了計劃,她隻好打發了聽芙去趙府,同趙家小姐改約他日。


    這會兒她僅著中衣,正捧著一杯熱茶歪在暖閣窗邊的美人榻上看書,一頭漆墨的長發自然地順在雙頰兩側,嫋嫋熱氣氤氳著她水亮的眼眸。


    語蓉坐在她對麵描鞋樣子,兩人中間放著一方矮幾,上麵除了語蓉的東西以外,還擱著一盤黃澄澄的橘子。


    隨著門外小丫鬟的一聲“馮嬤嬤迴來了!”,厚重的簾籠被人掀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笑著邁過門檻,語蓉起身迎了上去,樓挽裳也坐直了身子,將書和茶杯放在矮幾上,笑吟吟地看著她:“串兒可大好了?”


    馮嬤嬤是樓挽裳的奶姆,亦是大夫人的心腹,將樓挽裳從小照顧到大,頗受敬重。


    此時樓挽裳問的正是馮嬤嬤的小孫子。小家夥前些日子出了疹子,高燒不斷,一家人焦頭爛額。老夫人和大夫人怕馮嬤嬤沾上病氣兒再傳染了大小姐,硬是不肯放她家去。倒是樓挽裳實在看不得她夜裏發愁的樣子,去府裏為她求情,終是讓她迴家照顧串兒。


    馮嬤嬤進門前早就拿艾葉將全身熏了一遍,生怕過了病氣給主子。她穿著褐布褂襖,臉上雖有皺紋,一雙眼睛卻清明得很,盛滿了謝意,躬身道:“迴小姐,已痊愈了。串兒得知小姐仁善,嚷著要來給您磕頭呢!”


    “那倒不至於,人之常情罷了。”樓挽裳招手教馮嬤嬤坐到炭爐邊上烤火,見語蓉倒了杯熱茶給她,便道:“外麵天涼,嬤嬤快喝口熱的暖一暖。”


    馮嬤嬤對著杯口吹了吹,飲一口,隻覺通體暖和過來,再加上暖閣溫度高,沒過一會兒便覺著熱了,她站起身來遠離炭爐,抬眼掃了一圈兒,道:“怎得不見聽芙?”


    語蓉剛要迴答,便聽到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笑語道:“嬤嬤果是疼我的!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便想我了。”眾人看著急躁進門的聽芙,麵上皆失笑。


    “外麵可冷著呢!”她一進來就直奔炭爐,一邊搓手一邊抱怨,水靈靈的眼襯著紅彤彤的臉,分外討喜,“怪道聽人說什麽‘一場秋雨一場寒’!”


    樓挽裳笑而不語,語蓉和馮嬤嬤都好笑地看著聽芙。她見無人附和,一抬頭便看到大家這般表情,疑惑道:“你們笑什麽?”


    語蓉塞了杯熱茶給她,“我們笑你糊塗——如今已是冬天,哪裏來的秋雨?”


    聽芙恍然,繼而笑道:“是啊,我們這些打北邊兒來的總覺得下雪才算冬天,卻忘了這裏不同北方。”進了十月便是入冬,隻不過京城處於南方,尚不及北地嚴寒。


    樓挽裳理解地點點頭,“故土難忘嘛。”


    當初聽芙家鄉鬧饑荒,她寡居的母親帶著她投奔到京城裏做樓府門房的親戚家,因其在主子前頗有臉麵,便將這母女兩安排進府裏做事。正好那時樓挽裳身邊的一個大丫鬟因手腳不幹淨被發賣了,大夫人見聽芙性格討巧,便叫她去了東郊別業,陪女兒解悶兒。


    “不過,前兒還算作暮秋,也難怪你沒轉過這個彎兒來。”馮嬤嬤笑道,“你這一大早地做什麽去了?”


    聽芙險些被熱茶燙到,吐著舌頭扇了扇,聞言才想起來正事,跟馮嬤嬤說完之後忙對樓挽裳道:“奴婢到的時候趙小姐正悶悶不樂,說自己白白起個大早。”


    樓挽裳十分同情,“清萱乃是待嫁之人,好容易盼得趙夫人準她出門走走,自是興奮地睡不著。”


    “奴婢便道:趙小姐是急著和小姑聯絡感情吧!”聽芙拊掌笑得開懷,眾人也被她逗樂。


    趙清萱與樓挽裳同歲,今年及笄後便與阿婉的大哥樓宇恆訂了親,隻等著明年開春嫁過來了。


    樓挽裳又向後靠在了秋香色素麵錦緞團墊上,笑道:“聽芙這張嘴呐——素日裏隻她臉皮最薄,你卻開她玩笑。”


    聽芙從幾上拿了個橘子給小姐剝開,笑得賊兮兮,“奴婢正是知曉趙小姐好性兒,否則哪敢渾說!”


    過了一會兒,樓挽裳聽得屋外雨停了,便教人為她更衣,去園子裏透透氣。


    雨雖停了,風卻沒住,乍從暖閣出來的眾人立時被冷得打個抖,語蓉連忙將樓挽裳的鬥篷帶子緊了緊,聽芙從小丫鬟手裏拿了手爐給她,卻被她拒了:“才入冬就要手爐,過幾天落雪了便出不了屋了。”


    轉過假山便到了園子,裏麵四時皆有青蔥木葉,此刻雨歇,小道兩旁的冬青衛矛還掛著水珠,在肅殺寒日裏竟顯得清新無比,看得人心曠神怡。


    逛了一會兒,幾人按原路返迴,正見到一個穿著嫩青衣衫的小丫鬟跑了過來,馮嬤嬤上前一步,喝道:“雨後路滑,你個小蹄子亂跑什麽?仔細撞了主子!”


    那小丫鬟是在二門外伺候的,被訓斥也隻乖乖低頭:“奴婢知錯,隻是方才門口來了一人,自稱是永樂侯,要見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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