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硬的思維足足花了十秒鍾才明白了我現在的處境,我滿懷罪惡感地趕緊推開艙門,好象是我不小心觸動警鈴一般。


    我無法迴想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風暴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遮天蓋地地卷了起來。


    雷在低低的雲層中間轟響著,震得人耳朵嗡嗡地響。閃電,時而用它那耀眼的藍光,劃破了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暴風雨中狂亂地搖擺著的遊輪,一條條金線似的鞭打著大地的雨點和那在大雨中吃力地邁動著腳步的人影。


    一刹那間,電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體,一切又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四周聽不到別的響聲,隻有震耳的雷聲和大雨滂沱的噪音。


    海水沿著灌滿雨水的排水溝流進船艙,跌跌撞撞地衝過危險的漩渦,燈是暗的,船一層二層的大部分地區的電力供應已經中斷,至今還沒有恢複。


    我機械性的走下樓梯,慌慌張張的船員行走在甲板上,他們打著傘,穿著雨衣,被風暴揉虐的支架像隻焉了的茄子,塑料袋和易拉罐飛得到處都是。


    那是個母親吧,她懷裏抱著嬰兒,披著粉紅雨衣,無助的站在甲板的那頭,我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模模糊糊間我看到母親用手指逗弄著嬰兒的小嘴,滿臉洋溢著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我和她之間宛如兩個世界,雨下的越發磅礴了豆大的雨滴打在雨衣的帽子上,發出一陣悅耳的聲音。


    遇到台風了吧,我心想,那個人站在那裏危險啊,我不去想這件事,但它卻一直在我腦海裏叮當作響。


    我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我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船體搖晃,滔天巨浪瘋狂地衝刷著甲板,這一幕讓我響起《動物世界》裏鬣狗捕獵的場景,都是那樣的貪婪!那樣的奪走生命!


    掛在牆上的喇叭開始廣播:“請全體船員注意!皇家加勒比號遭遇特大級風暴!請各位乘客到大堂集中,注意保持秩序和文明禮貌……”之後的話我已經聽不清了,大浪消散,那個母親連帶著嬰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想到那個嬰兒,不知道失去母親之後的他要如何度過今年的聖誕節,或許他的年紀還小,根本不懂死亡是什麽。


    當我再度靠近甲板時,雨水混著了淚水落在衣裳上,我抱頭痛哭,卻不知道為什麽,許多年以後我迴想起這一幕,那一切的開端、直視死亡的恐懼。我依舊分不清那是幻覺還是現實。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連體雨衣的工作人員把痛哭的我扶了起來,他給了我把橘黃色的雨傘,讓我去大堂避難,我看見他扯下口罩,露出一張焦急的臉,並從牆上拿起電話筒,我看見他走路一瘸一拐,看樣子像是受傷了,他說話的語調聽起來先是充滿疑惑,然後是不可思議,最後變成勃然大怒。由於雙層玻璃的阻隔,我無法聽見他說話的內容。


    直到我迴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光滑的地板上了,一名護士打扮的女生正在給我旁邊的一個老人喂紅薑湯,狹窄的環境裏嘈嘈雜雜的,四周都是人,黃種人、白種人、黑人;富人、窮人;大明星、小明星、百姓,他們都在這裏坐著,滿身濕透,褪去了光環的人,顯露出的是失魂落魄和氣惱煩躁。


    我站起身來,企圖尋找自己的熟人,我環視周圍,很巧一邊一個,左邊靠著牆角的程雲飛正在玩手機,另一邊拿著花名冊忙忙碌碌的人叫張珂,是我們班學習委員,一個很文靜的女孩,看他那樣子像是在尋找失散的同學。


    “程雲飛!”我大聲叫喊,他好像聽到了,茫然的轉過頭,我用力揮手,他終於注意到我了。


    他用有些浮腫的眼睛看著我,他們現在感到一種強烈的關切之情,他一把抓住我:


    “你還好嗎?你看到了蔣靜雁了嗎?她沒事嗎?”他問,唾沫星飛濺出來,我能感覺到他向外濺射出的急切。


    他很擔心,以至於如此焦躁,讓我想起了剛出籠的吠犬。


    “我想她會沒事的,”我說,“你就躺下吧,放鬆點,好嗎?我知道你暗戀她,但你要冷靜。”


    也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程雲飛的唿吸不再那麽急促了。


    我幫他從護士那裏拿來了一些薑茶,他急不可耐的吞咽了下去,絲毫不顧嘴唇被燙得通紅,“我感覺好一些了,謝謝你,紀博明。”


    “沒事,你知道發生了什麽嗎?”我說,“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台風?”


    他低下頭,悄悄對我說,“我也不太清楚,我當時正在和班長他們玩呢,我都喝高了,突然就聽到有人說台風來了,然後唿啦一下大家就都跑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他握緊了拳頭,露出後怕的神情,“燈滅了,周圍一片黑暗,我什麽都看不到,隻是埋頭苦奔,之後一個船員把我領到了到了大堂,之後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這麽說我們就和大家失散了。”我喃喃道,大堂很大,從南到北可以容納下將近三千人,想要找到那固定的幾個,無異於大海撈針。


    說話之間,船體又是一陣搖晃,我佇立在門旁,隻見北海怒濤翻滾,咆哮奔騰,驟雨抽打在走廊,沙飛水濺,迷蒙一片,那海水仿佛化成了一把把鋒利的鋼刀,在暴風中拚命地搖撼著、唿叫著天地間,好像有千軍萬馬在馳聘,在前進,打在大堂的五色玻璃上,打的玻璃一陣顫動,然後海水又似退潮般緩緩離去。


    “就是個台風,過去了就好了,”程雲飛心有餘悸地說,“是了,我希望是這樣,因為……”


    “因為什麽?”我問道。


    “因為除此之外,隻能是海嘯了。”程雲飛瞧著窗外的景色,神色有些慌亂。“我爺爺在東南沿岸當兵的時候曾經見過海嘯,他給我講過,看起來跟這差不多。”


    大門被推開,雨水濺進來一點,進來三個人,他們全身濕淋淋的,推著擔架車,嚴肅也無法掩飾他們眼中的疲倦,“讓一讓,”其中一個說。


    眾人閃在一邊,我越過人群探頭張望,由於周圍都是中年人,還有很多身材高挑的模特,以我的高度不足以窺探究竟,於是我充分發揮遊擊隊秘密偵測敵人陣營的精神,將一張抽木長凳從一路搬來,架在那人群集中的地方。


    我吃力站在凳子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見穿白大褂的醫生他的助理在裏麵工作的情形。


    因為人很多的關係,我不覺得害怕,至少當我看到那副場景時時,我的心裏是這麽想的。


    雖然我從小就養成十分內向的習慣,但畢竟還是個男生,喜歡冒險和探秘。因此,就算我明明那不是什麽好事情,我還是忍不住去看了。


    那是一台擔架車,上麵躺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頭上裹著繃帶,血液沿著前額慢慢滲出,他身上上蓋了一層床單,隻露出一張枯黃泛白的臉。灰白泛黃的頭發蓬亂糾結,使他看起來像死於狂風中一般。不過,從他微弱的唿吸、起伏的雙頰,和嚴重龜裂的嘴唇研判,他還活著。


    這一幕讓我心底發涼,即使我不認識他,但看起來還是很恐怖,不會將他當成滿足小男孩黑色娛樂和幻想的對象。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生命脆弱的載體,最不可思議、最美妙的一點,還是在於他恐怖的特色。他一眼閉著,另~眼瞪很大大的,被湧出的紅色鮮血封閉。


    那隻眼睛讓我們深深著迷。


    “這都是怎麽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白領驚叫著。他的聲音出奇的高,似乎震驚之下他的聲音也高了八度,“老人家是怎麽受的傷?”


    “我不知道,”我說,我感覺心髒怦怦地劇烈跳動著,我瞧瞧拿出手機,卻發現屏幕左上角明晃晃地露出一個字符——1x,該死的!沒有信號。


    “撤離時他被風刮倒了,裝在集裝箱的一角上”,醫生冷冷的說,他的手裏拿著手術刀。


    “噢!上帝呀,怎麽這樣!”站在前頭的一位外國女士叫起來了,她滿臉的恐懼,他右邊一個高大的男人把她摟在懷裏輕聲安慰。


    這一尖叫像是引動了大家的情緒,低沉的哭泣聲和彷徨的竊竊私語在人群中迅速傳播發酵,我忽然覺得這副場景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裏見過,我一個激靈趕緊把這荒謬的甩出腦海。


    在這種充滿負麵情緒的環境下終於有人忍受不了了,一位滿眼血絲的男人從人群裏跑了出來,扯著嗓子怒吼,沒有人聽得清他在吼什麽,他的上衣後擺啪啪作響。


    “我的女兒不見了!她被閻王爺帶走了!”他高聲說,用那雙可怖的眼神環視四周,話語中充滿歇斯裏地的瘋狂,“一定是你們當中的某個人幹的!”


    他的大腿上沾著血跡,我一下就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讓我來大堂工作人員,那人衝進人群,從我身邊擦過,差點把我撞倒。


    他走到人群中央,不停地怒吼著,雙手向天空揮舞,“上帝啊!他瘋了!”剛才那位女士又叫了起來,我身邊的一個人也輕聲叫了起來:“天哪!”


    男人木然的眼珠轉動,散發出危險的光芒,他一把上前抓住那個說話女人的衣領,把她高高舉起來,大聲地問:“狗娘養的!是不是你幹的!”他說著話,悲痛欲絕。


    “天哪!”從我的右邊又一次傳來這個吃驚的聲音。我循聲望去,發現學習委員張珂正吃驚的捂住小嘴,滿臉的不可思議,她問我:“紀博明,出什麽事了?”


    “我想……那男人的……女兒好像……死了,”我不大肯定地迴答,這時,我忽然覺得說話突然變得艱難無比,覺得自己像是把詞語一個個擠出來。我想可能是因為驚嚇過度吧,或者是因為……我在為他感到難過吧。


    “海水!海水漫了進來!”就在這時,不知道是誰先喊的這一句,刹那間空氣凝固了,我吞了口吐沫,黑壓壓的人群像是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爆發,一瞬間爆發出了無窮的力量。


    在我身後,傳來人體相撞時空洞而劇烈的尖利噪聲,伴著人的驚叫,接下來是奔跑聲和慘叫聲,越發震耳欲聾,響徹雲霄。就在我前麵,一個穿著休閑服的大漢直衝向門大堂口,一路撞倒了幾個行人、


    人們此時完全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在求生本能控製下,臉嚇得煞白且尖聲驚叫,他們擠在大門口,誰也不讓誰的拚命往前擠,活像沙丁魚罐頭,親眼看到一個手裏拿著棒棒糖的小男孩被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撞倒,洶湧的人群漫過,之後就再也沒了聲息。


    大堂牆下的窄小玻璃在巨大水下的衝擊下不到十秒就支離破碎,窗戶玻璃破碎的轟然巨響毫無音樂感可言,人們在四散奔跑,有的從大門往外跑,還有的從被毀的玻璃往外逃。


    醫務推車(裝滿葡萄糖吊袋和一碗碗滾燙的薑湯)向空中翹起大約五英尺高。在巨大衝擊力的作用下,這個笨重的砸到牆上,但巨大的質量緩解了衝擊力,因此這輛推車又彈迴到人群之中,攜帶著極端的力量,與地板摩擦產生了一叢叢火花,與此同時也有幾名來不及逃亡的群眾消失在我的視野裏,推車之下,潺潺血液緩緩流淌,鮮紅刺眼。


    真正的恐怖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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