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分,碧綠澄澈的湖畔邊柳絲依依,飄逸的柳絲隨風舒展,似緩移蓮步、輕擺綠衣羅裙的美人兒,透著股幽靜氣息,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湖畔邊酒肆林立,湖風迎麵拂來,將酒旗鼓漲得發出啪噠聲響,一名男子的腳步落定。


    袁浪行半倚在柳樹邊,一雙深邃的黑眸,輕鬆愜意地掃過湖畔邊的酒肆茶樓,手裏那一把湘妃竹折扇,不時在手心裏輕敲著。


    不期然的,正低頭打著算盤的“把酒問”老掌櫃,一迎向袁浪行的視線,心頓時涼了半截。


    不要──不要──老掌櫃隨著袁浪行遊移的眼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口中無聲叨念著。


    待袁浪行意味深長地與老掌櫃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間,掌櫃的連忙對著夥計招唿道:“小二子,關門!”


    “啥?”小二子一頭霧水。


    “關門、關門!”


    見老掌櫃如此驚慌,小二子半刻也不敢遲緩。


    誰知道門板子才搭上,一股力勁襲來,砰的一聲巨響,小二子整個人連同門板咻地飛向酒肆廳堂內。


    老掌櫃瞠大眼,眼睜睜瞧著小二子被打飛,他連忙捂起耳,瞬間,桌椅被重物砸壞的乒砰乒砰聲傳來,一滴老淚溢出──門沒了!


    酒肆內一隅,幾名魯漢子正喝得暢快,被“轟隆”巨響擾了“雅興”,紛紛拿起刀吼著。“他奶奶的熊!搞啥兒?”


    “諸位大爺請海涵、海涵──”老掌櫃內心無聲哀歎,欲趨步上前安撫,隻見一道更快的身影由眼前閃過,下一瞬,口出穢言的酒客,連同兩張飯桌,已然破窗而出。


    “哎呀!我的窗窗窗──”


    瞧那已然不全的殘缺窗板,老掌櫃哀號出聲,那製窗的木頭可是很貴的呢!


    老掌櫃的聲音一落下,緊接著方才被丟出窗的魯漢子哀號聲跟著遠去,接著幾名酒客隨即嚇得往大街上逃竄。


    一眨眼全失了蹤影,原本高朋滿座的“把酒問”酒肆,頓時鴉雀無聲。


    晴天霹靂!老掌櫃迴過身,不消多想,便知踹掉酒肆的門,再丟出酒客、砸了窗子的人,正是武功極高的“酒無賴”──袁浪行。


    “怎麽?今天不賣酒嗎?”袁浪行神色自若地擇了個靠窗的位置,優雅瀟灑地手搖折扇,儼然無視方才的混亂。


    他喝酒向來不愛庸俗之人叨擾,這會兒湖風徐徐迎麵拂來,獨身坐在幽靜的酒肆裏,讓他添了幾分酒興。


    老掌櫃大驚失色地連退了兩步,忙不迭地擠出一抹苦笑。“賣、賣!九爺大駕光臨,豈有不賣的道理。”


    嗚……今天開鋪前忘了翻黃曆,偏偏惹上了京城中惡名昭彰、武功高強的“酒無賴”。


    “那掌櫃的推薦什麽好酒?”


    老掌櫃忐忑不安地迎向袁浪行好整以暇的模樣,強打起十二萬分精神道:“山西杏花村的汾酒如何?”


    袁浪行一身質料極佳的月牙白絲綢長衫,腰間束著銀雲紋織錦腰帶,從容悠然地宛若不染塵土的神仙。


    瞧他那斯文俊雅的模樣,老掌櫃充滿了疑惑,這天仙般的人,哪像是倚仗著在朝當官的父親,便無賴蠻橫至極、惡名昭彰的“酒無賴”?


    無奈事實勝於雄辯,這袁九爺確確實實是嗜酒成性、怪癖成筐。


    據聞其怪癖乃“酒坊人多──砸”、“酒不入口──砸”。


    京城各酒坊、酒樓人人自危,遇上這號武功高強的無賴人物,隻有摸摸鼻子自認倒楣。


    老掌櫃暗暗叫苦,心中想道,今兒個奉上的酒若是入不了這袁九爺的口,怕是明兒個“把酒問”便要關門大吉。


    “那就上一壇。”袁浪行蹙著眉,沉吟了半刻才道。


    “要不要上點酒菜……”


    “本爺千杯不醉,不需要酒菜墊胃……但願掌櫃的,今兒個,可別讓本爺敗興而歸。”


    “那就有勞九爺稍候。”瞧他那模樣,老掌櫃毛骨悚然地打了個冷顫後,便退下取酒,滿腦子愁雲慘霧。


    半刻,老掌櫃取出了近日最好的一甕汾酒。


    袁浪行那纖細修長的指尖優雅地扣住酒杯,臉上笑意不減地旋著玉製的杯子,瞧瞧酒色、嗅著酒香,好半晌才意興闌珊地淺酌了一口。


    老掌櫃瞧著袁浪行的模樣,一張老臉隨他品酒的動作,泛著一股緊張的神色。


    袁浪行帶著三分懶散、兩分漫不經心,睨了眼掌櫃的問:“你說這便是你們店裏最好的酒?”


    老掌櫃猛地倒抽了口冷氣,一張老臉苦了八分。


    “九爺,這的確是鋪子裏最好的汾酒!”


    袁浪行蹙起眉,好興致去了泰半。


    自小他好品酒、能喝酒,酒量之大,舉世無雙。偏偏喝遍京城酒肆,顯少有讓他驚豔之酒。


    這會兒也真不知是他嘴刁,又或者“把酒問”真進了劣質的酒,本該馥鬱芬芳的汾酒,入口後竟索然無味?惹得他心底一把火直竄。


    “來自山西杏花村?”他唇角揚笑,笑意卻未達眸底。


    老掌櫃點頭如搗蒜,企圖以誠懇博取“免砸店”金牌。


    “你把本爺當傻子?”他眼神銳利如鷹,深邃的視線落在磁白玉杯上。


    老掌櫃嗅到危險的氣息,咽了咽唾沫,艱澀地道:“九爺您高抬貴手,別砸了小店呐!”


    袁浪行狀似未聞,薄唇勾起一抹淡笑。“如果……不是你教人給誆了,那便是你──”


    “沒有、沒有,小的絕對不敢誆騙九爺……”老掌櫃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隻求他高抬貴手。


    袁浪行不為所動,揚高扇柄、抬起甕底,掌勁一落,匡啷一聲,甕身碎裂,酒香四溢。


    此時,一抹銀鈴般的清脆嗓音響起,袁浪行與老掌櫃同時循聲迴過頭。


    “老掌櫃……現下方便打酒嗎?”瞧了瞧眼前正上演著全武行,宋鴻珞眨了眨水靈杏眸,酌量了片刻才揚聲問道。


    嗄?!


    老掌櫃愣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連吞了好幾口唾液,這才為難地開口道:“宋姑娘……”


    袁浪行迎向姑娘姣好的麵容,幽深的眸底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奇異光芒。


    她清澄澈亮的杏眸猶如兩潭香冽、澄澈的美酒,勾引著他,連那水嫩的紅唇,都如此嬌俏可人,比眼前這壇汾酒還誘人。


    在“杏花村”流傳著一首民謠:“三裏桃花店,四裏杏花村,村中有美酒,店裏有美人。”


    今兒個他喝不到好酒,卻遇著美人……


    倏地,惡劣情緒飄走,他的心情陡然好轉。


    宋鴻珞無視男子無禮而灼熱的目光,思忖了片刻才對著老掌櫃淺笑道:“不打緊,你們‘忙’,我晚些再過來。”


    她這迴同她的知縣阿爹到京城辦事,人生地不熟,她可不想多管閑事,惹上麻煩。


    她的話音剛落,袁浪行頎長的身影便在瞬間翩然落在她麵前。“欸!姑娘請留步。”


    “公子有何指教?”宋鴻珞側了側頭,眯起漂亮的杏眼打量著男子帶有幾分邪氣的斯文笑顏。


    “不知道姑娘有沒有興趣同在下喝一杯?”袁浪行壓低嗓音,以扇柄托起她柔美圓潤的小下巴,神態瀟灑地問。


    宋鴻珞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雙眸因微笑眯成可人的弧度。“公子似乎弄錯對象了。”


    “哦?”他挑眉輕笑,懶懶地斜睨了她一眼。


    不可否認,眼前的姑娘是個特殊的女子。


    往常姑娘家都會被他俊魅的外表所迷惑,總要愣個半晌,才能迴過神嬌嗔輕斥他無禮的行徑。


    而她非但未被他的外貌所蠱惑,反之,從方才砸酒壇到現在,那泰山崩於前仍麵不改色的自若神色,讓他心生傾慕,想同她一起把酒言歡。


    “公子,這扇子是拿來扇涼用的,隨便用來挑人下巴實在無禮。”宋鴻珞無視他俊美的模樣,揚起柔荑,緩緩挪開他輕薄偷香的扇柄,不待他反應,從容不迫地福了福身。“告辭!”


    袁浪行目送她遠去的輕盈身影,恍惚失神地醉在她的如花笑靨中,腦海中想像著品嚐她頰邊小小梨窩的美好。


    在她可人的身影即將消失眼前時,袁浪行攏起扇麵,猛地迴過神。“姑娘請留步。”


    袁浪行由懷裏取了張銀票塞給老掌櫃後,便不由分說地朝姑娘美好的背影邁開腳步。


    老掌櫃攤開手中那一張一百兩銀票,猛然迴過神道:“欸!宋姑娘、九……九爺……”


    袁浪行早已色迷心竅,哪還聽得到老掌櫃的唿喚,見他走得老遠,老掌櫃這才敢低啜出聲。


    嗚……一百兩……上蒼有眼,這一百兩足夠賠償眼前的損失,而他的“把酒問”則成為京城第一家曾被“酒無賴”光顧,卻未遭受淩虐的酒肆。


    ***


    袁浪行的腳步跟著姑娘轉進大街,沿街商鋪林立,車馬熙來攘往,呈現一派熱鬧光景。


    “該死!”


    “滾一邊去!別擋路!”


    袁浪行穿梭在市販聚集的街道上,一邊走一邊叫罵道。他眼睜睜看著姑娘纖細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


    不到半刻,他竟然追丟了!


    “該死、該死!”出乎意料之外地跟丟了美人兒,袁浪行喃喃道出了一連串的咒罵。


    依他的身手,怎麽會跟丟一個姑娘家?


    “甜燒餅、剛出爐熱唿唿的甜燒餅呐──”


    “冰糖葫蘆、甜滋滋的冰糖葫蘆──”日光明晃晃地當頭落下,在叫賣聲喧囂鼎沸的市集當中,袁浪行一把火氣直湧心頭。“吵死了!”


    一個火氣沸騰,他揚起腳,踹翻街旁的小攤販。


    這天外飛來的橫禍讓擺攤的老太婆怔了半晌。“唉呀……”


    袁浪行聞聲,不耐煩地瞥了眼老太婆哭喪的臉。“怎麽?”


    “大爺,您這……我……這可是老太婆我一日的生計呐……”老太婆抽抽噎噎地哭道,然而在袁浪行的冷厲視線下,她連大氣也不敢喘地噤了聲。


    袁浪行劍眉陡挑,表情充滿興味。“婆婆的意思是……要本爺賠你的青菜?蘿卜?還是整個攤子?”


    笑容瞬間柔軟了他俊雅的臉部線條,卻掩不了幽黑眸底所展現的陰鷙情緒,與扳弄得嘎嘎作響的十指。


    見他似乎打算以暴力來表達心中的不滿,老太婆驚喘一聲,猛地停止啜泣。“沒、沒……事兒,不……不用……”


    遇上這有錢有勢的京城無賴,沒有人敢上前伸張正義。


    瞬間,熱絡的街頭陷入長長的沉默,緊繃的空氣裏,靜得連微風迴蕩在街道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這酒就讓本爺壓壓驚。”袁浪行冷哼了一聲,猶如閃電的身手一探,順手便搶過路人手中的燒酒。


    受了一肚子悶氣,姑且就藉那劣酒,勉強壓壓心頭氣!袁浪行撕開封口,單手提著酒壇,姿態豪邁地倒了口酒。


    “哎呀!我的酒──”


    受害者迴過神,抱怨的話語未盡,倏地,一道凜人勁風掠過,眼前哪還有“酒無賴”的身影。


    大街再度陷入岑寂,不過半刻,抱怨聲轟然四起──


    “嗚……我的菜攤子呐……”


    “這麽愛喝酒,改明兒個我下藥毒死他,瞧他還能不能逞兇鬥狠……”


    “就是、就是……枉費袁大人為官清廉,卻生了個敗家子,多冤?”


    “說不準是袁府的風水出了問題,聽說袁大人生了八個兒子全病死了,就這個麽兒活下來。”


    “排行老九,還真是名副其實的‘酒無賴’,看這惡霸能囂張到幾時……唔!下雨了──”


    答答答答,這豆大的雨砸得人頗痛。


    被搶走燒酒的路人仰頭一瞧,隻見一把碎銀子當頭漫天砸下。


    “賠給我的!”


    “我的、我的,哎呀!同我這老太婆搶啥?沒天沒良!準是同‘酒無賴’一般混帳!”


    驀地,大街陷入一陣混亂。


    這一日,關於“酒無賴”的惡形惡狀再一次沸騰在市井大街……


    ***


    待宋鴻珞重迴“把酒問”時,已近黃昏,日落前的漫天霞光好似在湖麵灑了大把金粉,璀璨得讓人無法直視。


    老掌櫃一瞧見嬌客的身影,感激涕零地趨上前道:“宋姑娘,老夫可真要謝謝你。”


    她揚起俏皮的甜笑,調侃地道:“嗬!不過是同老板您光顧好酒,要謝我什麽呢?”


    “謝──怎能不謝!如果不是宋姑娘即時出現,我這小酒鋪怕是要毀了。”


    雖然他拿到一百兩的賠償,但一憶起早些時辰那悲慘的情景,他禁不住又要感歎一番。


    瞧著老掌櫃可憐兮兮的模樣,宋鴻珞忍不住咯咯笑出聲。“是那位白衣公子惹的禍嗎?”


    “是、就是那酒無賴,他……沒對宋姑娘無禮吧?”許是心有餘悸,一提起“酒無賴”三個字,老掌櫃的語氣變得忐忑而謹慎。


    酒無賴?宋鴻珞努力迴想著男子斯文俊雅的模樣,實在難以把他同無賴二字兜在一塊兒。


    壓下心頭的疑惑,她水燦的杏眼眨呀眨,笑得益發燦爛。“放心,我甩人的功夫可是一流。”


    要不,她那當官的阿爹,也不會急著要把她這調皮搗蛋的小丫頭給送出閣呐!


    老掌櫃聞言大大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若宋姑娘為了來小店打酒而有個閃失,老夫可是過意不去呢!”


    宋鴻珞的父親宋育乃梧桐縣知縣,每迴來京城,總會光顧“把酒問”。


    宋育對“把酒問”的花雕情有獨鍾,幾年間的來去兩人也算熟識,在老掌櫃頭一迴見到宋育的獨生女時,就不由得對她這個可人兒興起莫名的憐愛。


    “這人真這麽壞?”宋鴻珞不期然地問。


    由老掌櫃的語氣,宋鴻珞對“酒無賴”興起了莫名興致。


    上天待那“酒無賴”不薄,給了他一副好皮相,若是人品端正,該是京城中姑娘們傾慕、心儀的對象吧!


    仿佛怕她誤信“酒無賴”斯文的表相,老掌櫃語重心長地蹙眉道:“宋姑娘這就有所不知了,那酒無賴可是壞到骨子底,仗著家世好、武功高,便在京城作威作福、橫行霸道。”


    宋鴻珞偏頭睨著老掌櫃,不解地喃喃說道:“實在不像呐。”


    “呸呸呸,知人知麵不知心呀!宋姑娘若再遇上這個人,可得小心提防著。”老掌櫃迎向她蹙眉的可愛表情,麵露驚慌地開口警惕。


    宋鴻珞莞爾,再一次被逗笑了,老掌櫃擔心她的模樣,可真是比她阿爹還要緊張呢!


    “嗬!老伯您放心,我就要迴梧桐縣了,應該是碰不著麵了。”宋鴻珞好心地提點。


    “不不不,宋姑娘還是得小心。”


    很明顯的,老掌櫃非常、非常擔心她。


    意識到這點,宋鴻珞悄悄地歎了一聲,思忖著該怎麽安撫眼前過度關心她的老人家。


    唉!她就是這模樣惹人憐惜,天知道她外表雖是一副柔柔順順的模樣,但骨子裏可是藏著一堆整人的壞主意。


    不識她的人,總被她的外表蒙騙,非要擔起保護她的責任……例如,眼前這一位老掌櫃。


    宋鴻珞輕擰秀眉,好半晌才甜甜笑道:“放心、放心!像他這般惡人……老天爺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


    “對、對,說得好,就是時候未到!”老掌櫃咧嘴一笑,拍手叫好,這才由身後的酒架上取下一壇花雕遞給她。


    “謝謝老伯,有機會再同您閑聊呢。怕要是迴去遲了,我阿爹肚子裏的酒蟲發作,可又要使小孩子脾氣。”宋鴻珞接過老掌櫃遞來的上等花雕淺笑道。


    “好、好,快迴去、快迴去,別耽擱了,記得幫我向宋大人問聲好。”老掌櫃迭聲道。


    宋鴻珞捧著酒壇子巧笑倩兮地付了銀子,同老掌櫃道過謝才轉身離開。


    “好香!”


    她低頭聞了由酒甕中飄出的細膩酒香,揚起淡笑,佇足凝望著眼前煙水縹緲的黃昏景致。


    嗬!美景、美酒、“酒無賴”,成了她對京城的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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