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程璜入宮。


    先入西園。依次叩見陛下,何後,董太後。


    再登雲台,叩見竇太後。


    雲台本是禁錮之地,重兵拱衛,無陛下及董太後令,便是中常侍,亦無從登台。更何況,受十常侍所遣,暗中窺視行蹤之小黃門。其程璜叩見董太後時,已道明來意。人老將死,欲向諸位主子道別。先叩別董太後,足知進退。畢竟,按禮法,當先叩別竇太後。


    人老為尊,人死為大。


    董太後,亦念舊情。傳令雲台守衛,不得攔阻,放其登台。


    “老奴,叩見太後。”程璜恭敬,亦如先前。


    簾後竇太後,明知故問:“老大人,所為何來?”


    “一來,人老將死,叩別太後。二來……”程璜緩緩直身:“謝太後賜小女,無價之寶。”


    竇太後答曰:“不過是一件隨身之物,又豈真無價。”


    程璜卻答:“合歡圓璫,乃太後入宮時,先帝所賜,豈非無價?老奴代小女拜謝。”


    太後忽道:“既如此。朕,可求老大人一事否?”


    “太後何事?”程璜再叩首。


    “請開黨錮。”竇太後試言。


    略作思量,程璜這便婉拒:“老奴,久不在宮中。諸事,‘雖鞭之長,不及馬腹’。黨錮之事,力不能及也。”


    此托辭,不出竇太後所料:“黃巾亂後,群盜蜂起,乃至朝政日非。若不開黨錮,‘任官惟賢才,左右惟其人’。如何,撥亂反正。”


    程璜再拜:“太後,所言是也。奈何,‘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老奴,老而無用矣。”


    正欲叩別,不料竇太後又道:“且慢。”


    “太後還有何事?”程璜再拜。


    “老大人,既識前朝舊物。不知,可識此物。”言罷。便有心腹中大夫,自簾後捧盤而出。


    盤中之物,覆以白綾。平鋪盤中,並無突兀。


    顯然,盤中所盛,必是諸如信函一類,鋒薄之物。


    程璜暗忖許久,亦未能忍住好奇。


    這便伸出二指,輕夾邊際,將白綾徐徐展開。


    見綾下空無一物。程璜不由一愣。莫非竇太後,相戲我乎?


    然待辨清,綾上繡花。不由渾身顫栗,汗如雨滴。


    “老奴死罪!”程璜五體投地,抖如篩糠。


    苦也,中計矣!


    所謂“繡花白綾”,乃竇太後貞絹,是也。


    電光石火,程璜心慌意亂。


    貞落殷紅。斑斑血跡,好似初染。先帝從未臨幸,竇太後又寡居雲台多年。程璜久為大內官,綾上貞落,隻眼可辨。必是新晉之傷。


    何人竟敢染指,大漢太後。奪其清白之身。


    竇太後細語輕聲,卻振聾發聵:“朕今失身,與老大人何幹?”


    “老奴、老奴、老奴……”不知何故,程璜驚俱之中,又起野火焚心。


    福禍相依,便是言此時此刻也。


    竇太後又道:“朕既無隱。老大人,何不直言。”


    “既如此。乞太後,據實以告。”程璜緊握顫抖手腕,並指將白綾覆蓋。待斑斑血跡,重被遮掩,這才長出一口濁氣。


    “老大人且近前來。”竇太後言道。


    “喏。”不敢起身,伏地爬行。待頭冠輕抵垂簾,便又五體投地。動作一氣嗬成,誰言程璜老邁。


    竇太後自簾內微微探身,與程璜耳語:“乃薊王幸朕。”


    “嘶——”聞此言,饒是曆經生死兩難,老而彌堅程大人,亦陡然色變。猛吸一口涼氣,不由徹骨極寒。


    薊王幸太後,絕非貪戀美色。莫非,欲竊大漢江山乎?


    竇太後委身薊王,又當何求。莫非,欲假薊王之手,報滅門血仇乎?


    強壓心頭驚懼,程璜顫聲發問:“太後,欲報家仇乎。”


    “此其一也。”竇太後,不做遮掩。


    “其二何如?”話剛出口,程璜便已醒悟。


    “其二乃為,江山社稷。”果不出程璜所料。聞此言,程璜滿腔野火,陡然沒頂。


    竇太後,低聲言道:“我與先帝無嗣。擁立何人即位,並無不同。故以‘三興之功’相送。不知老大人,可願領受?”


    “老奴,老奴……”程璜竟無言以對。


    “老大人,不過花甲。足有,十年富貴。”竇太後再吐肺腑之言:“老大人,可願‘沉船破釜’,以示‘必死無還’之心?”


    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曾權勢滔天,又蟄伏十載。若能複起,重掌大權。便是殺頭之禍,又有何懼!


    “此事,當隱秘。”程璜看向簾後宮女:“內中諸‘中大夫’,宜當滅口。”


    竇太後答道:“朕之身側,皆出竇氏門內。老大人,足可安心。”


    “老奴,敢不從命!”程璜匍匐後退,起身再叩首。轉而又道:“重開黨錮,非我一人力及。需引內外強援,以為助力。”


    “得老大人相助,此事成矣。”竇太後又賜金玉良言:“可與大長秋共議。”


    “曹節?”程璜聞聲皺眉。話說,自己淪落至此,便拜曹節所賜。如何再能與其結盟。


    竇太後勸道:“今時不同往日。張讓、趙忠等稱十常侍,多有逼迫。曹節亦孤立無援。此去,當棄間隙,攜手應對。”


    “太後所言是也。”程璜幡然醒悟。不愧大漢帝後。


    這便再拜出宮,自下雲台。


    迴憶先前。程璜當真,誠惶誠恐。


    疾步下階,半途忽又自醒。這便假裝垂頭喪氣,氣喘籲籲。艱難踱步,走下平地。


    老態龍鍾,垂垂將死。一路踉踉蹌蹌,向宮門外安車而去。


    直被心腹,扶上車駕,駛出宮外。一路暗中監視之小黃門,這才如鳥獸散。各自歸去,向十常侍,添油加醋,細稟究竟不提。


    隔日,程夫人又被老父喚迴。


    “阿父喚我何事?”


    “確有一事,我兒附耳。”一夜苦思,程璜心思已定。


    “何事隱秘。”程夫人不疑有他,這便近身細聽。


    “我兒再登雲台,與太後同寢。且看太後,貞白幾何。”程璜暗授機宜。此事定要無疑。


    “何故如此?”程夫人聞言蹙眉。前日,老父不還說,太後無寵,仍是清白之身。


    “事關你我生死,程氏十年富貴。不可有失。”程璜叮囑道:“茲事體大,毋多言。”


    “喏。”程夫人此時方知,事關重大。


    “速去,速迴。”程璜擲地有聲。


    程夫人不敢耽擱,這便迴宮(詳見:《隴右·1.56拱手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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